第197章 同調異聲且待將來(4600)
孤墳前,三人各距數尺。
黃雪梅立刻就要張口,又被方雲漢抬手做出製止的動作。
“你不要著急,聽我說。”
方雲漢一手指向上官海棠,“這位是官府的人,你主動將天魔琴交給他們保管的話,至少短時間之內,你安全無虞,或許還能夠得到不錯的培養。”
“而如果,你選擇繼續跟在我身邊的話,你將來要遇到的危險,也許還要遠超過這區區一張天魔琴帶來的麻煩。”
上官海棠心中略有些驚訝的看了方雲漢一下,暗道:這人好大的口氣。
讓她更驚訝的是,方雲漢在兩種選擇說完之後,又說出了另外的選項。
“當然,你還有第三個選擇。”
方雲漢豎起第三根手指,注視著黃雪梅,“你可以拋棄天魔琴,也不用選擇跟隨哪一方,從此遠離江湖紛爭,我會帶你離開這裏,讓你改頭換麵,為你尋一戶淳樸無子的人家,將你托付給他們養大。”
上官海棠微怔的盯著方雲漢,聽完這段話,才垂下目光,道:“這第三條路,確實也是不錯的選擇,與天魔琴分開之後,不會再有人關注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黃姑娘……”
她隻說到這裏,未曾繼續說下去。
方雲漢所說的,確實比她提出的選擇更周全,上官海棠私心裏,其實也希望黃雪梅能夠選擇第三條路。
但是,一個已經十幾歲大的女孩子,有了完整的記事能力,經過了這樣的慘事之後,又怎麽可能三言兩語之間放棄仇恨?
放棄了天魔琴,去一個普通人家被收養。這樣的話,黃雪梅以後還有報仇的可能嗎?
方雲漢的第三個選擇,其實隻是一句勸告。
一句注定無用、不合時宜的勸說。
兩人的目光都放在黃雪梅身上,等這柔弱孤女做出抉擇。
而黃雪梅,她努力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在兩個成年人說話的時候,像是完全沒有被動搖。
小姑娘向方雲漢重複了之前那句話。
“請恩公,收下天魔琴。”
方雲漢道:“我剛才說的,跟在我身邊的危險性,可不是危言聳聽。”
黃雪梅答道:“雪梅,絕不後悔。”
方雲漢流露出讚賞的目光,道:“好。”
他伸手,靠近了那木匣,上官海棠隻是看著,並未阻攔。
方雲漢的左手從木匣上越過,摸了摸黃雪梅濕潤柔軟的頭發,說道:“我手不方便,這東西,還是你繼續抱著吧。手酸的話,等我們下山之後,找個布條捆一捆,讓你能背在背上。”
“嗯。”黃雪梅低淺的應聲,雙手收回了匣子,抱在懷裏,鬆了口氣。
她放鬆下來,是因為抱著的姿勢比直臂捧著的姿勢更省力,也是因為她聽出來,方雲漢的語氣恢複了之前的那種溫柔。
——在她提出把天魔琴送給對方之前的那種溫柔態度。
“辛苦你啦。”方雲漢順手幫黃雪梅整理了一下額前的亂發。
上官海棠出聲,道:“既然黃姑娘已經有了決定,那我就不多打擾兩位了。”
黃雪梅忽然轉頭,道:“你是官府的人嗎?”
上官海棠點頭:“是。”
“那……”黃雪梅字字用力的說道,“那些惡人找上門來,殺了我爹娘,官府會把他們都抓起來,把他們處死嗎?”
“他們……”
上官海棠語氣出現一點遲滯,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忍,視線從黃雪梅身上偏開,“他們也不算是純粹的惡人。”
黃雪梅已經聽懂了她的意思,這小姑娘是個早慧的孩子,本來得到了答案之後就不想再多說,以免引起言語上的衝突。
可小丫頭忍耐了一下,還是禁不住脫口道:“為了搶人家的寶物,直接上門殺人,這樣的人還不算惡人嗎?大明律法裏麵,對這種人不是都要明正典刑,斬首示眾的嗎?”
上官海棠見她目光執拗而悲切,大有非要問出個究竟的態度,默然良久,轉頭看著那座墳墓,說道:“你爹當年也曾經在江湖上殺了不少人。”
黃雪梅牙關一咬,尖聲道:“你說我爹是惡人?!”
“不。”上官海棠無奈的苦笑,道,“你爹當然不是壞人,你爹隻是跟他們一樣,都曾是江湖人。”
“江湖上的紛爭,是不能以一般的眼光來看待的,否則的話,無論是正是邪都要一掃而空。”
她張開折扇,想起朝堂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以及深宮中那個肆意妄為的老太監,悵然道,“即使朝廷真能掃清江湖,隻怕沒有了江湖,這世道會更壞。”
“好了!”
方雲漢打斷了她們的交談,“這種空口白舌,老生常談的東西,說了有什麽意思?”
他低頭看著黃雪梅,說道,“你至少已經一整晚不食不休了,既然決定跟我走,就不要把精力浪費在無意義的爭吵中。”
小姑娘氣憤的喘了兩聲,雙手用力擠壓著木匣,腦袋偏過去,不說話了。
方雲漢又向上官海棠說道:“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說的話,那我們就要告辭了。”
上官海棠思來想去,無話可說,抱拳道:“兩位保重。”
“後會有期。”
方雲漢之前已經在那個村子裏麵問過了方向,這回下山,就直往一處較為繁華的城鎮中去。
他不曾動用全力,帶著黃雪梅趕路,也隻花了大半個時辰,就進了一座城中。
此時,剛好是客棧開門,各處商鋪開始做生意的時候,路上行人漸密。
方雲漢包了一間客棧,先讓夥計備好熱水,另外叫人去請來裁縫,帶上一些成品的衣裳,等黃雪梅沐浴洗漱之後,先換了一身略大些的衣服,然後量了尺寸。
小姑娘本來穿著一身布衣,已破破爛爛,這下換上了一身杏色的衣裙,還帶著些青澀的俏麗容貌,頓時被映襯得嬌柔了許多。
等那個得了幾片金葉子、歡喜不已回去趕工的裁縫走了之後,方雲漢才帶著黃雪梅坐到桌邊,準備吃飯。
他自己幾日夜不睡,也不會覺得有半點精力不濟,而黃雪梅本來身上就有一些傷沒好,之前心情又大起大落,洗過了熱水澡之後,雖然傷口有些痛,卻已經漸漸感受到濃濃的疲憊。
她無精打采的坐著,之前跟上官海棠爭論的那股勁頭完全沒了,眼皮幾乎合在一起,隻是眼角時而還會泛起淚光。
嗒!
一碗熱粥放到黃雪梅麵前,碗底和桌麵的碰撞聲讓小姑娘努力抬了一下眼睛,把兩隻手放上桌麵,挨著碗口邊沿,卻遲遲提不起喝粥的力氣。
方雲漢自己喝了幾口粥之後,看見黃雪梅那副模樣,想了想,左手貼上了桌上的一碗湯,內力流轉,令碗裏的湯水加速散熱,等到溫度正好的時候,就把那碗湯推到小丫頭麵前。
他敲了敲桌麵,驚醒了幾乎快睡著的小丫頭,道,“不想喝粥的話,就一口氣把這碗湯喝下去,然後去睡覺吧。”
黃雪梅眨了眨眼睛:“哦。”
她乖巧的鬆開粥碗,開始喝湯,確實就像方雲漢說的那樣,一口氣把一碗湯都喝幹淨了。
喝完之後,她轉身上樓,走到樓梯口才想起來轉身向方雲漢道別:“那我這就上去了。”
方雲漢隨意地揮了下手。
黃雪梅上樓之後,找到自己的房間,進房關門,幾步就坐到了床上。
這房間裏還有剛才洗澡的熱氣,沒有完全散掉,窗邊梳妝台的銅鏡上蒙著一層水霧。
小姑娘坐在床上,把鞋蹬掉,兩條腿也放上床,膝蓋屈起,雙手抱著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麵,眼睛朝著梳妝台那邊。
水汽朦朧的銅鏡中,映出小姑娘的上半張臉,一雙眼睛,沒有焦點。
她坐在桌邊的時候困乏不堪,真正上了床,卻反而沒那麽想睡覺了,大腦像是放空了一樣,不知該想些什麽。
就這樣在床上坐了半刻鍾之後,黃雪梅吸了吸鼻子,把臉埋在了膝蓋上。
明明還是沒有回想起什麽具體的悲慘畫麵,但還是,傷心起來了。
不久之後,房間裏就響起了細細的抽泣聲。
“爹,娘,小麟……”
含混不清的女孩嗓音,低弱的念叨著。
又過了會兒,黃雪梅抬起頭來,張開小嘴,對著床鋪外唾了一口。
那是一小塊骨頭渣子,應該是店裏的夥計呈上湯汁的時候沒有過濾幹淨。
她看著地板上那小小的骨渣發了會兒呆,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轉身鑽進被子裏,開始強迫自己入睡。
樓下,一直坐在堂中細嚼慢咽的方雲漢,到此時,才咽下了最後一口菜,往樓上小姑娘的房間看了一眼,讓夥計把碗碟收拾一下,另外上了一壺酒,幾樣小菜。
兩隻酒杯。
方雲漢把一隻杯子倒滿了酒之後放在自己對麵,然後拿起另一隻杯子,倒了半杯,就嚐了一口,道:“你也一夜不曾休息吧,跟了這麽遠,不出來一起喝一杯嗎?”
暗中的人走入陽光下,一襲白衣,仿若熠熠生輝。
上官海棠走入了客棧大堂,順理成章的落座,說道:“原來方兄早就知道我一路尾隨。”
“我還知道你那些手下,是在離開墳墓兩裏地的時候,開始跟不上的。”方雲漢一邊說著,給自己把酒倒滿。
上官海棠歎了口氣,道:“看來是我杞人憂天,太低估了方兄的實力,光是有著這樣的輕功造詣,已經足夠插手東南諸派及天魔琴的事情了。”
“輕功?”方雲漢挑了一下眉毛,笑道,“這麽說來,海棠姑娘一路跟來,其實還是為我們著想,是要一路給我們保駕護航嗎?”
上官海棠對他言語之間挑破自己女子身份並不驚訝,語氣誠懇,道:“我與方兄萍水相逢,如果說隻是為了你的安危而一路跟隨,未免太過虛偽。但是,我想我們暫時可以有共同的對手。”
“東南諸派。”方雲漢說出這個已經聽過好些遍的名詞,狀若隨意的說道,“我從小在深山潛修,對當今武林知之甚少,這東南諸派,有什麽名堂嗎?”
上官海棠對方雲漢的說詞將信將疑,臉上卻不動聲色,順水推舟地說道:“這東南諸派,是最近二十年來崛起的,自從二十年前,大魔頭古三通殺了中原八大門派百餘高手,武林一時空虛,東南各派就守望相助,乘勢而起,推舉東方白為東南盟主,成了當今武林中一方頂級勢力。”
這男裝美人說起這些東西來,如數家珍,話意娓娓間,已經剖析分明,“他們雖然一時聲威顯赫,卻畢竟底蘊不足,其中真正值得注意的高手,除了東方白之外,還有亦正亦邪的烈火祖師,為人神秘莫測的白麵鬼聖,心如蛇蠍的毒手羅刹,這三大高手。”
方雲漢已聽得弦外之音,道:“一時崛起,必定作風激進。底蘊不夠,高手寥寥,卻到處惹事,所以就成為了朝廷的目標。”
上官海棠並未否認,道:“如果天魔琴始終銷聲匿跡,或許他們會逐漸收斂,可是天魔琴此番重現,他們肯定還要再動幹戈。”
她手捏著折扇,眉尾一揚,眼神中頓時多了幾分冷冽鋒芒,“大明如今雖然未必能稱四海升平的盛世,卻也大體算是太平,容不得多少百人以上的大宗血案。”
方雲漢淺飲一口,道:“你既然是朝廷中人,卻這般直言不諱,看來是真對這時局很是不滿。”
上官海棠想起前情,道:“我忘了方兄不願理會這些事情,又偏題了,自罰一杯。”
她舉杯飲盡。
方雲漢道:“我並非聽不得這些事情。隻是,她一個柔弱孤女,你一個朝廷密探,你們兩個論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這酒有些烈,上官海棠一杯痛飲,嘴唇被酒水刺激,更添一分豔色,堅定道:“方兄是以為我隻會空口牢騷嗎?這世道雖不算最好,但在朝在野,也有大批仁人誌士,立誌於扶正祛邪,兼濟萬民。”
方雲漢左手提筷夾菜,態度輕慢,道:“你是說護龍山莊嗎?”
“正是。”上官海棠雙目熱誠,“正如護龍山莊之主,當朝鐵膽神侯,赤膽忠心,憂國憂民,有這樣的人在,終有一日,可以伏邪滅惡,四海清波。”
“你說的很好。”
方雲漢放下筷子,也不管上官海棠是有幾分真情流露,幾分虛以拉攏,認認真真的說道,“讓大家的生活變好,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願景,但真正致力於去做這件事的人都值得敬佩。但也許某些時候你會發現,真正踐行這種理念的人,很少很少。”
上官海棠蹙眉說道:“方兄意有所指?”
“我隻是想告訴你,有些時候你能夠信任的人,並不是那些看起來天生與你站在同一立場的。而是真正會認同你的理念,同樣為之奮鬥的。”
方雲漢輕笑著,道,“用你最能理解的話來說,就是俠。俠以武犯禁,是因為俠者百無禁忌,為俠者,先是自己的主人,然後是武的主人。之後才能持武守道,行俠仗義。”
他喝了一小口酒,滋潤著口齒,平和喚道,“海棠,你呀,什麽時候是主不是從,才能真正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上官海棠遲疑了一瞬,臉上重新露出那種堅定不移的神采,道:“那是因為方兄不曾見過神侯,他大公無私,從未忽略百姓,輕賤無辜,所作所為皆是正義。這麽多年,他做的比我們所有人做的都好,以他為主,我們為從,又有何不可?”
“我說的主從本來就不是這個意思,況且……”
方雲漢欲言又止,灑然道,“罷了,你現下也不必為我這幾句話糾結,我也未必會是你的良師益友。不過現在有一件事,是絕對不算錯的,你願意去做嗎?”
上官海棠疑惑道:“什麽?”
方雲漢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藥瓶,拋給上官海棠。
“當然是,以你身為女兒家的便利之處,稍後去給小丫頭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