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三章
10年前,我還是個自卑而懦弱的小孩。
家庭的變故以及個性的封閉使得我與身邊的人漸漸隔膜起來。所有人都帶著有色眼鏡來看我,因為我是個被媽媽放棄的孩子。沒有媽媽的孩子,就像沒有根的小草一樣,隻需一陣風過,就可能隨時丟掉生命。
我沒有丟掉性命,可丟掉的,是信心。
我想,也許我這輩子都會是個寂寞的人了。因為寂寞而寂寞,從寂寞的小孩一直變成寂寞的老頭兒,始終都是獨自一個人。一個人吃飯,喝酒,在浙江那個叫嘉興的小城市裏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或者幹脆做個流浪歌手,抱一把破吉他,在昏黃的路燈下麵唱自己的歌,悲哀的也好,快樂的也罷,哪怕是在眼淚與歌聲中死去。
我不願意回家,不願意看到清冷家中那個被我叫做爸爸的男人。我在害怕,害怕他手中的皮鞭,害怕他身上那股熟悉卻又刺鼻的酒精味兒,害怕看到他憔悴的臉龐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媽媽在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快樂的孩子,擁有和尋常人家一樣幸福美滿的家庭。當時,我的爸爸在一家外貿公司做副總經理,工作繁忙日子卻很充實。他總會在下班後幫我帶回好吃的小吃,也總在雙休日帶著我與媽媽去外邊遊玩。可是,自從媽媽走了以後,他一天一天地消沉。工作丟了,他開始自暴自棄,也開始自我折磨。他頻繁地買酒,沉迷於賭博。很快地,本來富有的家,一下子變的狼籍一片。
我不敢勸他,更不敢在他麵前提及媽媽。每一次,隻要一看見與媽媽年紀相仿的女人打門前走過,爸爸就開始不停得喝酒。他的雙眼是火紅的,充滿了仇恨。我一直記得14歲那年的某個下午,爸爸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空蕩蕩的大房間裏充斥著一股刺鼻的啤酒味兒,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各式的啤酒瓶。
“北冶,你……你過……過來!”爸爸拿著酒瓶半癱在椅子上,醉意朦朧地對我說。
我愣生生地走上前去。
“小……小兔崽子!我是……是你老……老子!我也……他媽的打你怎麽了?跪……跪下!”
我不敢忤逆他,隻能慢慢地跪下來。
他踉蹌著從椅子上拿起那條皮鞭,那條我所畏怕的鞭子。
“小兔崽……兔崽子!我……我今天要好……好教訓你。恩?你……是不是不服啊?啊?老子想……想怎麽打你,我,我就怎麽打……”
他蹣跚地走到我麵前,揮舞著他手中的鞭子,嘴裏不住地咒罵。
鞭子穿過渾濁的空氣打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疼痛難忍。我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喊出聲來,而眼淚,卻如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
“哭?沒用……沒用的家夥,我……我怎麽會有,有你這個沒,沒出息的兒子?啊?再……再哭!”
他狠狠踹了我一腳,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一邊傾倒過去。
地上碎碎一堆玻璃渣子,紮破我的手臂。
看著滿手是血的我,爸爸的酒醒了一大半,拿著鞭子的手也開始不自覺地抽搐。然後,他的手鬆開了,鞭子掉到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哭了,而我的手臂與嘴唇的下方,也留下了永不湮滅的印記,時刻地提醒我這屈辱的一切連同人情的淡漠。
每日,我孤獨地遊蕩在學校與那個所謂的家之間。不說一句話,麵無表情。我冷漠地對待所有人也同樣被所有人冷落著。我甚至可以聽見別人用諷刺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他們說,瞧,就是那個小子,沒娘要沒爹管的臭小子。他媽是個婊子,他爸是個痞子,全家沒一個好東西!婊子!痞子!
我從來不向別人解釋些什麽,不告訴他們我的媽媽原來很溫柔,笑起來的時候很漂亮,她會做好吃的荷包蛋,她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愛。我也不告訴他們我的爸爸曾經很穩重,他的工作很成功,他愛我和我的媽媽勝過一切……我不向別人解釋寫什麽,從來不說。我知道,縱使說了也沒有人會理解,沒有人會理解如此的我會擁有那樣溫馨的曾經,他們不會了解的,永遠也不會。
我就那樣地一直把自己埋藏起來。埋得深深的,不讓任何人靠近。我臉上的傷口已經愈合,隻在嘴唇下方留下了一個綠豆大小的疤痕。偶爾,我用手撫摸那個凹凸不平的表麵,心裏就會突然地湧起一種不知名的悲哀。我想我還是自卑的,因為沒有人會來真正關心我,哪怕是輕輕地問候我一句:“嗨!你還好吧?”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像個小醜一樣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每天低垂著頭,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教室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快樂的,就算偶然有了小小的悲傷,身邊也有可以依靠的朋友。可是我,寂寞的我,卻隻能佯裝冷漠地低垂著頭,與這個教室幸福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彩色的,他們都是彩色的,而屬於我的那個角落,卻是一片黑白。
一片黑白,直到我遇見茹顏。
直到我遇見茹顏,我的世界才有了色彩。
我總覺得茹顏是上帝派下來拯救我的天使,在我最孤獨自卑的日子裏,茹顏就這樣毫無預兆地來到我麵前,給了我希望。然後再消失,消無聲息。
那個午後,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
我忘不了穿著雪白外套,擁有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的茹顏是如何自然地坐在我的身邊。當時,我正坐在學校附近公園裏的長凳上,讀著一篇不知名的。茹顏就是在那個時候走過來,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在我身邊坐下。
“恩?你在看什麽?”
她大概在等什麽人,等到無聊了就主動跟我搭話。
“書。”我簡短地說。
“我知道是書。”她說,“有意思嗎?”
“一般。”
她嘟了嘟嘴,伸手在嘴邊哈了口氣。
“真冷。”她說。
“恩。”我回答她。
“你就不愛說話嗎?”她轉過頭很認真地看我,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你的嘴唇下麵怎麽有個疤?”
我不禁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別人刨根問底地打探我的私事,更何況是一個講了不過三句話的陌生人。
“無可奉告。”我冷冷地說,低頭看我的,不再理會她。
她顯然有些不知所措,雙手不自覺地搓動著。
“我……我是不是說錯什麽話了?”她輕輕地問我。
我沉默著不說話。
我有什麽可說的呢?本以為離開學校離開家找個安靜的地方看看唱唱歌就可以把一切的煩惱與不愉快徹底丟開。可是,可是呢?一個陌生的女孩兒,一句無意的話語卻還是讓我的心有種巨痛的感覺。我始終走不出這個陰影,這個像惡魔般纏著我的陰影。無論我在哪裏,它一直都會跟隨著我,一直一直地,提醒我那小小的僅剩的自尊。
“喂!對不起啦!”她可憐兮兮地說。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可還是什麽都沒說。
對不起,她對我說對不起。我似乎已經好久沒聽到過這三個字了。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裏,沒有人會對我說對不起。他們總麻木地認為我沒有感情不會痛,他們認為我說對不起純屬多餘。所以,每一次我受到傷害,得到的,最多的同情的眼光,沒有人向我道歉。他們隻是那樣地與我擦身而過,然後留個空百的背影給我。
如次而已。
可是麵前的這個女孩,她卻對我說對不起。這是多麽寶貴的三個字啊。她的聲音很好聽,像蜜糖一樣一直滲透到我的心裏去。
“哎!告訴你哦!如果你釘上一種叫‘唇釘’的東西,就再也沒有人會注意你的疤痕了!真的!”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
我抬起頭看她。她的臉是那樣精致。
我努力地想擠出一點笑容給她,卻聽見一個男孩子叫她的聲音,“茹顏——”他說。
她轉過頭去,滿臉笑容。
“林琢韭!”她假裝嗔怒地叫道,“你還知道來啊!”
就在這個瞬間,我從她臉上看到一種幸福,一種已遠離了我好長時間了的幸福。她的笑容就在那一刻溫暖了我冰凍的心。
看著她與那個男孩子相擁離開的背影,我在心裏默念她的名字。茹顏。茹顏,多美的名字,多美的女孩兒。我突然就這樣下定決心,我對自己說,如果有可能,我想,我也要好好的愛一場,沒有任何陰霾,沒有任何功利地愛一場。隻要一場就好,隻要我愛的人,是像茹顏一樣美好的女孩兒。就夠了。
後來的不知不覺中,我又知道了茹顏的一些瑣事,她比我大一屆,在隔壁中學讀書,她有一個帥氣的男朋友,叫林琢韭。他們都是那個學校的傳奇人物。偶爾走在路上,我總會聽見身邊有人討論他們的種種,其間有羨慕的,也有嫉妒的,有無意的,也有惡意的。所謂樹大招風吧!我這樣想。可是心裏還是酸溜溜的。我想,那個冬日的午後,那個告訴我可以用唇釘遮去傷痕的女孩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闖進我的內心,她的單純與善良如陽光般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開始試著改變自己的一切,我開始微笑。開心的時候我笑,用笑容鼓勵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我也笑,用笑容安慰自己。那段時間裏,漸漸地有人願意和我說話,盡管隻是簡短的一兩句話,也足以讓我開心不已。我明白,我已經逐漸地走出那個陰影,逐漸地適應再次與人交流。這其中,那個叫茹顏的女孩兒,是功不可沒的。
日子,就在平淡中一天一天地過去,而我也在平淡中收獲著屬於我的快樂。直到那一天,我再次聽到茹顏的消息。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茹顏的消息了。那一年是我匆匆忙忙的初三。我本以為茹顏考取了高中,所以漸漸被人淡忘而不再提及。可是,當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那個笑容很好看的女孩子,竟然已經休學一年並且準備讀培爍高中,那所在當地名聲很差的私立高中。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正是在從學校回家的小路上,身後有兩個男生在說話。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哎!從前隔壁那學校的茹顏知不知道?就是比我們高一屆的那個!”另一個說:“知道啊,就是特漂亮那個吧?”一個又說:“她現在要去培爍讀書啦,和我們讀一屆。”“她以前成績不是很好嘛?怎麽會去培爍呢?”“還不是那個林琢韭害的!喜歡上尹林菁,就把茹顏甩了唄!”“尹林菁,就是四班的那個很可愛的女孩?”“恩,就是她,反正林琢韭豔福不淺,身邊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不過,他對尹林菁好象特別好。”“哦,要是我是林琢韭,我還是會選茹顏。尹林菁看上去太單純,茹顏講不定就會主動點兒,嘿嘿!”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轉身給了那個男生一拳。他捂著左臉不明白事理地看我。“你……你幹嘛打我?”“不要——”我說,“再讓我聽到任何侮辱茹顏的話。否則——”我握緊了拳頭,“就不是一拳那麽簡單了。”
兩個男生看著我,低低地罵了句“神經病”。然後倉皇而逃。我無暇顧忌那麽多,我的腦海裏隻有四個名詞,茹顏,林琢韭,尹林菁,培爍。它們反複地徘徊,與茹顏的微笑混淆在一塊兒。
如果有可能,我在心底對自己說,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好好保護茹顏,保護她不受到任何傷害。那個林琢韭呢,我一定會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把他愧對茹顏的,一點一點地討回來,一點一點地,一絲不剩地如數討回來。
於是我去了培爍。
是的,我進了培爍,那所我曾一度厭惡的學校。我隻想找到我的天使,然後盡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護她。哪怕隻是默默地侍一邊我也心甘情願。
時隔兩年,我第二次見到茹顏是在培爍的籃球場上。她長高了,也瘦了,燙了亞麻色的大卷發,嫵媚中又不缺俏皮。而我,曾經那個灰頭土臉的我也染了深藍色的頭發,穿著我省錢買下來的名牌衣服,我打了唇釘,閃閃亮亮的,遮住了曾經的那個疤痕。茹顏就是那樣看著我,許久,她笑了:“你叫杜北冶?就是那個所謂的校草?恩,的確挺帥的。”我沒有應話,隻是佯裝冷漠地看著她。那個時候,我正握著尹林菁的手,她在一旁小鳥依人地靠著我。
茹顏,你已經不認識我了。也許,也不記得兩年前那個冬日午後,你曾告訴我的話了吧?你曾是那樣微笑著說,你說唇釘可以遮去傷痕的。這一些。你都已經忘記了吧?可是我都記著,記著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茹顏你變了,變得漂亮,變得時尚,可是我,卻依然懷念你以前的樣子,你的毛茸茸的短發,大而有神的眼睛還有雪白的外套,懷念曾經那個天使真心微笑的樣子。
茹顏,如果可以,我會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回曾經的你,換回你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時光。這樣,你是不是會過得開心一點?是不是,就不會總流露出那種哀傷的眼神?
茹顏,你要幸福,我們都要幸福。
像天使一樣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