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中山狼 第六十六章：楊蘇
當下沈懿聽楊蘇說他不是桀驁之人，不禁嗬嗬笑道：“桀驁是有的。不過小子分場合。楊員外不是咄咄逼人之輩，小子自然桀驁不起來。”
楊蘇雙手十指交叉，抱拳支著書桌，問道：“聽聞沈公子心係蒼生，四處尋覓貪官汙吏，惡紳豪商，今日到了我這莊裏，看來是姓楊的平日造化不好，觸了沈公子黴頭吧……”
他略微一頓，隨即點了點頭，笑道：“是了，莊中小子欺負外姓孤兒，正好被沈公子撞見，而後又來了楊家莊的管家，帶著惡奴興師問罪，這樁樁件件，都恰好對上了‘惡紳’二字。”
沈懿笑道：“楊員外對自家惡奴的作為倒是一清二楚，卻不知為何不自己出手，約束一二？”
楊蘇淡淡說道：“你知道施然是什麽人麽？”
“……”沈懿突然一怔，他隻知道施然身世不簡單，但是具體是甚麽身世，自己卻是不清楚了。
楊蘇雙手微按書案，站起身來，走到自己的書架前，取了一個小匣子，抱出來放回書案上，說道：“沈公子名滿天下，卻是不知，對這朝廷中的人事，所知幾何？”
沈懿略一思忖，緩緩說道：“我雖不再朝中，卻也知道，現在的朝廷，共分作關西、東山、士流以及軍方四股勢力集團……”
楊蘇雙手按著小匣子，卻不打開，緩言道：“沈公子見真識灼，卻不知，以沈公子看來，這四股勢力，又有孰強孰弱？”
沈懿道：“明麵上看，周國以武立國，軍方勢力自然最強。關西門閥為周國起事之根基，雖看起來不顯山露水，但其實才是深不可測。至於東山官吏，幾乎都是商國國滅之後入仕周國之人，與近些年因科舉而得入朝廷的士子一樣，雖抱團取暖，但實際上卻掀不起什麽風浪……員外這般問我，想來定有深意？”
楊蘇嗬嗬笑道：“沈公子慧眼如炬，朝中之事，丁點兒瞞不過你。隻是你卻不知，軍方雖看著勢大，但其實在陛下多年的有心安插之下，軍方已然被瓜分為禁衛、越王與邊軍三支勢力。禁衛是京城四衛，邊軍為十二衛府。越王雖在軍中威名如日中天，又統帥天下兵馬，但實際上，諸衛府將領的任事，早就漸漸變成了陛下的心腹……”
“所以，周國現在最為尾大不掉，威脅了周堅統治地位的，隻有盤根錯節的關西門閥……”沈懿眉頭微皺，一臉不解的看向楊蘇，問道：
“員外為何要與我這樣一個不在朝堂、不處派係之中的人說這般機要？”
楊蘇嗬嗬笑道：“沈公子可知，老夫身處哪個派係麽？”
沈懿兩隻眸子盯著麵前這個麵容清矍，一部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似乎想從他那雙神色內斂的眼中得到什麽提示。但隻覺得他坐在那裏，就真的好像是一個閱曆極豐的田家翁一般，竟絲毫沒有找到一點可以用得上的蛛絲馬跡。
楊蘇不動聲色的打開了小匣子，從裏麵取出了幾枚箭頭，遙遙的遞向沈懿，淡淡的說道：“沈公子，教你無處琢磨的猜測，誠然是難為你了。你且看看這幾粒箭簇，看看能不能猜出老朽的身份……”
沈懿上前幾步，接過楊蘇手中的箭簇，卻隻見這幾隻箭簇早已鏽跡斑駁，唯獨鑲嵌箭杆之處，兩側均能隱隱能看出鐫刻著幾個“右珝衛”、“施千秋”這幾個字樣。
沈懿麵色微怔，道：“這是前右珝衛大將軍施千秋的箭簇？怎會……”他說到此處，猛然一頓，隨即恍然大悟道：“早聞右珝衛軍師柳素是個妙人，雖說名字像個嬌滴滴的姑娘，但是卻是萬中無一的軍師智囊。排兵布陣機變無窮隻是小道，最難得的便是那派古井不波的心境，大有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之底蘊。”
柳素似乎又幾分失落，語氣沉重的說道：“我是右珝衛柳素，這幾隻箭簇，乃是施將軍當初西出漆山平八姓羌人之時所用的，也是施將軍留給我為數不多的遺物……”
沈懿將掌中箭簇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歎道道：“傳言說你在前右珝衛大將軍施千秋身死之日，便避世出走，想不到竟是隱居在了這裏……等一下……施千秋……你是說……”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卻是猛地變了一變，口中“施然”二字便要說出口來。柳素卻擺了擺手，道：“沈公子知道便夠了。若是說出來，此間若有六耳，恐生不美。”
沈懿收躡心神，將四周八方仔仔細細的探聽了一遍，輕聲道：“楊員外放心。此間絕無六耳。”他雖知柳素的真實身份，但是卻依舊稱為楊員外，自然是並不介意柳素是何身份，更是為柳素考慮，萬一有人撞進來，自己再口稱“柳軍師”，屆時隻怕反而不美。
沈懿安慰了柳素，卻又苦笑道：“施然這般小的年紀，卻又有這般見識，我早應該想到的……”
柳素略略點頭，語氣中略帶唏噓的說
道：“施將軍本就是關西子弟，雖是平白出身，但在軍中一路闖蕩，自然是受了關西門閥的一路提攜。這樁事，朝中誰人都清楚明白，施將軍自然也隻能是關西門閥的一份子……我早年曾多次勸他，教他在朝中行事，切莫過於剛直，可是他總是不入耳……”
施千秋祖上曾是關西大戶，但是到他祖父那一輩，便早已沒落。施千秋二十八歲那年，聞聽風水先生之言，想要遷祖墳供養門庭。他的發妻勸他說：“大丈夫在世，要麽到百萬軍中博功名，要麽科舉及第入朝廷。這都是男子漢發奮圖強之所為，哪裏有靠祖上風水蔭庇的？你既然有一身本領，如今又是亂世，何不投身軍中？”
施千秋恍然大悟，隨即便投身軍帳之中。他本領超群又熟知兵勢，投軍之後便得蒙長官青眼，自大頭兵一步一個腳印的做到了右珝衛大將軍。
如果說周國軍方之中，趙爽是所有將領的核心，那施千秋，便是最激勵萬千兵士的明星。隻不過，這位異軍突起的草頭名將，在周國那滿庭勳貴後裔的朝廷中分外紮眼——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關西門閥的門客……
沈懿心中明白，過於威脅到周堅統治地位的關西門閥，是周堅的基石，更是周堅身上的大山。而在某時某刻，身屬關西門閥，卻又不是緊要關係網中的施千秋，自然就變成了最合適的出氣筒，變成了那個殺給猴子看的雞……
隻是太過酷烈了。酷烈到一個隻有八歲的小童流落街頭，酷烈到一個足足七十餘口的將軍府，隻剩了一根獨苗……
柳素苦笑著朝沈懿說道：“當時我到施將軍府上之時，府中已經是人頭滾滾了。我冒險將施然從府中救出，卻不敢明麵上帶他離開。我不知道京城中又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這個孩子，我之能在暗中想盡一切辦法，一步一步的把他帶離京城。”
他看了沈懿一眼，笑道：“沈公子，那些天聽到你在京城中做的事，當真是教我慚愧萬分。我若是有你這般手腕，何至於讓少主吃這般苦痛？”
箭簇在沈懿的手中翻了一遍又一遍，沈懿默然不語，似乎在體會這些年施然與柳素曾遭受過的苦厄。
柳素緩緩的挽起了自己的衣袖，那條有些幹枯的手臂，就像是施然的小腿，竟同樣也遍布了道道鞭痕！
“這……”沈懿有些不解，雙眼看向柳素時充滿了疑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