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六十二章 變臉(中)
「有沒有聽到那個宰相的消息?」一人問道。
到了要動手的時候,這些人不由地又關注起鄭朗,不管怎麼說,西北幾次大捷,名震天下,對這些人來說,同樣是一種震懾。還是那些人,但比上次又多了十幾個人。
新來的一個人搖頭。
「不用管他,他是宰相,難道會親自來循虔道嗎?」另一人質疑道。
「要不要動手?」
「為什麼不動手,兩廣幾乎能打的將領一起去了特磨寨,還擔心什麼。」又有一個說道。
似乎說得有道理。
特磨寨位於宋朝與大理邊境處,雖說狄青前去,頗有些用牛刀宰雞的味道。不過若不慎重,同樣很麻煩的。史上一個小小的特磨寨,死了無數兵士,折騰兩三年才將特磨寨拿下。鄭朗能等兩三年時間?
因此,將所有能打的將領一起交給狄青。不但如此,也存著一份培養的含義,特磨寨難對付,未來梅山蠻更難對付。說不定還有交趾!這幾處地形,作戰方式皆十分相似。
特磨寨一戰,是一次很好的實戰演習。
此時留下的武將,沒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文臣當中,蘇緘要好一點,但邕州那一塊鄭朗同樣不放心。儂智高雖然鎮曱壓了,邕州卻有近四十個羈縻州,大大小小的峒不計其數,僅是大峒就有六七十多人,每一峒皆有上千的壯士。人心未安之前,必須有一個能臣鎮守邕州。那麼還有什麼人對軍事善長?只有鄭朗。
不然鄭朗何必親來。兩廣那麼多事務,這件事又能在中間佔有多少比重?無奈也。
將無良將了,兵同樣無好兵。稍稍好用一點。讓狄青帶走了,剩下的土兵要麼就象在碼頭上看到的那幾位爺,整一個兵痞子。要麼僅能嚇唬人。真刀實槍,馬上化身為一隻只小兔子,反而影響士氣。但鄭朗未帶來,卻是另外的原因,保密!
其中過程這些人是不可能得知的。
聽到此人說話,大家先後琢磨一下,終於鼓曱起勇氣,再不動手不行了。一旦過了循虔道,蔡襄調來許多兵士坐鎮在虔州,誰個敢動手?
一道霞光,使群山崇嶺披上一層瑰麗的顏色。
葉子上還掛著露水,細細看去,露珠象一個個七彩寶石,不時眨著柔和燦爛的光芒。
太陽未出來。但大家開始起床了。
從龍川那個小碼頭到安遠水若拉直線的話,並不遠,可能不足五十里路。到了安遠、縣城,城門外安遠水便有一個碼頭,可以通航。直接利曱用安遠水,將鹽調向三州二軍各處。
但這是不可能的。
就是鄭朗的學曱生時恆將tnt搗鼓出來也不可能,劈山鑿嶺,或者打通隧道不僅需要炸曱葯的力量,還有科學的力量,科學跟不上來,不可能在這些群山中強行打通一條直線通道,也不值。
山道只好隨著山形而走,七繞八繞,生生延長了三四倍距離。
也不算遠,若是空身一人,帶著簡易行李,腳力好的話只要兩天便可以將這段山道走完。可同樣不可能的,這是商隊,車子從這些山道上行駛,車輪車軸容易損壞,不得不經常停下維修。
即便車夫力量大,車子好,想走完這條山道也得四五天時間,慢者會達到六七天。
一些私鹽販子或者商人就著地形,或者利曱用畲蠻刀耕火種燒出來的空地做為一個個宿營地點。一路不少,總共十幾個。然而鄭朗能利曱用的僅是一個地點,因此從昨天正式上路起,便一直在搶速度。今天天不亮,就催促大家起床,準備做早餐,草草吃完后再度起程。
田瑜與周沆又圍著鄭朗轉。
鄭朗讓他們轉得眼花,將他們拉到邊上說道:「二位,我服了你們,對你們說真曱相。」
二人眉開眼笑,能不急人嗎。
鄭朗將真曱相簡單地說出。
「原來,原來……萬一他們不出動呢?」周沆又懷疑地問。
「不會,因為私鹽,八州形成一個鬆散的聯曱盟,源尾是虔州、汀州與漳州,源頭是廣州。一旦通商法后,對廣州源頭有利無害。只要鹽道暢通無阻,這個鬆散的聯曱盟必會瓦解,甚至廣州一些商人會主動配合官曱府,將昔日的夥伴出賣。這些人才做下這個大案子。有的事不能開頭的,一開頭,膽子會越來越大。我又來了,他們會怎麼想,會不會認為震懾力還不夠大,依然有不怕死的人繼續將鹽從廣州運過來。我又在循州露曱出香料與綢緞,你說他們會怎麼做?」
「但他們未必曱看到。」
「你小看了他們,原來私鹽通道,大半從龍川運來的,只有小半從始興水進入翁水,犯曱下如此大案,他們會不會在循州布下眼線,我們這一行公開的就有六百多人,會不會注意?」
真曱相說出來就不神奇了,田瑜嘆道:「難怪你讓我們想裴行儉,真的很相似。」
「那敢與他比。這是欺負無曱能人罷了。踏入循州后,我就沒有多考慮這次軍事行動,若考慮,而是考慮如何將這次軍事行動效果擴大化。」
「後繼?」
「對,一場戰爭總共分成三個部分。第一是戰前,戰前不僅是指布置,還有斟酌輕重。首先要考慮能不能打這場戰爭,畢竟一場戰爭下來,花費巨大。即便是西夏那樣的徵兵方式,戰火不休,國曱家財政也吃不消。再說幾個例子,唐朝波斯來降,唐朝受之,但沒有真正派兵援助,後人常嘆息,做法是對的,不用感到惋惜。休說那些年唐朝多曱災曱多曱難,無力遠征。即便有力量,也不能遠征,路途遙遠。動費高昂,若從波斯本土獲得供給,波斯當時未必有這個能力。或者是戧害式的遠征。」
「戧害式的遠征?」
「嗯。」鄭朗想到了成吉思汗,但沒有多做解釋,繼續說道:「唐朝周邊的突厥與吐蕃都沒有經營好,能將波斯經營好嗎?遠征花費巨大,又會造成無數將士犧牲,值得否?」
「不值。」兩人立即說道。這個說法在宋朝頗能贏得市場,不過後人未必歡迎。但事實這才是一種理智的說法。
「失敗的例子便是高仙芝,殘酷的對待河中諸國。導致兵事不斷,雖然為他履歷增加厚厚的軍功,實際不能分析,一分析高仙芝犯曱下了重大錯誤。正是他的帶領,唐朝窮兵黜武,經營遙遠的河中,導致主力軍曱隊放在遙遠的西域。安史之亂髮生時,中原兵力空虛,唐朝從此倒下。再看經營西域得到什麼利?商道,唐朝不準百曱姓出境經商,商道通行。是誰得利,河中商人!或者換來幾十個小國的臣服,值嗎?失敗的例子,遼世宗。遼世宗三戰滅後晉,看似武功赫赫,實際得到什麼?無他,吃得太多,契丹沒有力量消化這麼大的地盤。若是兵進開封后,隨著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大軍北退,經營臨近幽雲十六州的真定府與滄州等地,將這些州府挾大勝之威將它們全部消化下去,資忠,季貞,你們想想會有什麼後果?」
田瑜與周沆仔細想了一會,忽然同時打起冷戰。
若是那樣,簡直太可怕了。
「也不能害怕戰爭,我曱朝與契丹簽訂盟約,看似花了一些小錢,買得兩國平安。實際呢,收復幽雲十六州越來越成為一個遙遠的夢想。士氣低落,我曱朝軍曱隊能與西夏打得平分秋色,但提起契丹人,全部不敢與之交手,最後提及北方,自上而上,皆不敢戰。契丹漸漸沒落了,若是有一個強大的胡人種曱族在大草原上興起,興兵南下會是如何?」
倆人不敢言。
「當時我軍不知道敵人主帥已中床子弩而亡,可前面數戰,卻多次擊敗契丹人,只是朝曱廷擺陣,讓契丹得以用騎兵速度優勢繞道南下,仍攻澶州不下,各路援軍皆已到達。敵人兵力未必比我軍強多少,又深入我腹境,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這一方。即便考慮大局,一戰過後再與契丹議和,豈不是更好?」澶淵之盟也不是一無是處,但盟得太早了,可是鄭朗也不敢深說,儘管趙禎同樣在反思,例如不再擺陣了,將權曱利下放,不過下放得不好,讓士大夫又將這個軍曱權搶過來。終是趙禎的父親,作為一個皇帝,宋真宗是做了一些荒唐的事,可絕對不是昏曱君,宋朝在他手中曱國力是上升的,趙禎將宋朝推到巔峰,卻開始有了下降趨勢。所以鄭朗未深說,又換了話題:「這僅是從勢上考慮能不能開戰,能不能開戰,還有更多,例如孫曱子兵法所說,君臣將相是否和好,自上到下是否贊成戰爭,戰爭是否正義,自己的兵力情況,經濟情況,糧食收成,以及道路、天氣,地形等等,皆要一一考慮。利於自己,這才進入戰前的第二關,備戰,挑選將士,準備物資糧食武曱器,派情報人員打探對方的情況。即便如此,還有一關,臨戰前的準備,審時度勢,謀划,行軍,等等。」
倆人嘴張得很大,聽呆了。周沆忽然問道:「鄭相公,狄青能不能做到?」
「戰前相比較,我肯定比狄青略強,畢竟我讀的書多,擔任多年宰相之職,看得更全面一些,特別是經濟方面。但僅是戰前,還有戰中,無論怎麼準備,一切是為了交戰服曱務的,開戰時的調兵遣將,排兵布陣,臨陣指揮,尤為重要。兵者,國曱家大事也,小國往往一戰失敗便能亡曱國。大國也經不起失敗,再大的國曱家,數次失敗后,同樣會有亡曱國危險。即便只有一敗,戰後談判也會變得十分不利。這一點,我離狄青遠矣。」
田周二人再次無言。
鄭朗將真曱相揭曉,兩人已覺得不可思議,他離狄青還遠矣,那什麼樣軍事水準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未問,若問。鄭朗必回答,這是武將的事,文臣最好少湊合。琢磨都沒有作用。當真一個個是裴行儉?古今出了幾個?
鄭朗又說道:「最後是戰後,戰後不僅是是撫恤,戰後的事很多。失敗的情況下如何彌補挽回,勝利的情況下如何擴大這份成果。是準備停止戰爭,還是準備將戰爭擴大。這又要從政曱治、經濟等方面全面的考慮。這方面,我也比狄青長。可不管是戰前,還是戰後,皆必須要戰。戰中最重要,因此我常說論軍事,我離狄青遠矣。」
也不能這樣說。一場戰役,不僅僅是前線主帥的本領,後方同樣要配合支持,主帥有能力,還要部下也有能力。例如現在,鄭朗無將可用,只好自己來做廖化。
田周二人也沒有爭辨。比鄭朗,他們對軍事更不懂。
「若是兩者差距過大,戰爭結果未打就基本決定了。例如狄青看到儂智高不重視崑崙關這一戰略要地,將軍曱隊順利率領到歸仁鋪,已斷定儂智高必將失敗。我在軍事指揮上不及狄青。但對手太弱了,所以兵未發,勝券已在我手中。倒是更著重考慮如何將這一場勝利發揮更大的作用。」
鄭朗耐心地做著講解。
用意與他帶二人前來戰場一樣,當兩人當作學曱生,自己軍事能力不及狄青,教曱導別人又勝過狄青,至少能教一教田瑜與周沆。嶺南不動無事,一動以後象循虔道凶曱殺案類似的事情會有很多。
田瑜忽然嘆道:「這些人太讓我失望了。」
蠻人不知事理倒也罷了,可這些人不是生活過不下去,相反,個個在地方上混得很好,可是慾壑難填,居然做出類似謀逆的大案子。讓田瑜失望之極。
周沆用同情的眼光看著田瑜,來的時候兩人結伴而來,在路上周沆曾艷羨過田瑜,畢竟相比於廣南西路,廣南東路要好得多。有許多漢曱人,文明程度高,經濟條件也比較好。結果現在似乎比廣南西路更惡劣。
鄭朗又搖頭:「不對,是利益之爭。太宗時是太宗的環境,現在是現在的環境,時代在變,情況也在變。當時劃分各個鹽路所在是比較正確的。但現在不行了。不但鹽,茶、酒、礬皆出現一些毛病。如茶政,若國曱家真正將茶利得到,不是林特時八百多萬貫,可能會達到一千多萬貫。現在呢,最低時居然只有三十幾萬貫,幾經改曱革,也不過恢復到六七十萬貫。國曱家一年生產多少茶葉,只有幾十萬貫收益,奇怪來哉。再說鹽,我不說實際鹽會有多少,僅說都鹽院統計上來的數字,若包括井鹽在內,逼近六百萬石,正鹽與浮鹽平均起來一石接近兩百斤。若是朝曱廷一斤鹽只獲利十文錢,鹽價會跌到什麼地步?僅是都鹽院統計上來的數字,國曱家就可以盈利兩千萬貫以上。實際呢,一年只有八曱九百萬貫。於其擔著這個惡曱名,不如索性全部放開,通商法,商稅與鹽稅,怎麼著,一年也能收益一千多萬貫,百曱姓還不會怨恨朝曱廷。然而能不能變?不好變的,因為幾十年下來,形成一個龐大的利益鏈。一動,必有人利益受損,他們便會紛紛反曱對。所以范祥在陝西主持解鹽改曱革,許多商人與士大夫反曱對,因為觸動了他們的利益。嶺南北八州在朝堂上無人替其說話,怎麼辦,又缺少見識,朝曱廷對此管理一直鬆散,於是採取了粗曱暴手段,以來阻止此次虔州鹽政改曱革。但換一句話,若是很久以前就實行通商法,形成一條新的利益鏈,這幾十年下來,這條利益鏈必然也會鞏固。再實行禁榷法,同樣會有許多人反曱對。這才是根本所在。」
這一分析,就清楚了。
雖然這些人的做法讓人痛恨,但是有原因的。田瑜拱手道:「鄭相公,我不及也。」
「人有所長,也有所短,三人同行,必有我師。夫子都如此,況論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資忠,你也不必誇獎我了,我們既然一道而來,大家相互學習,相互進步。」
田瑜可沒有這個膽量,但在心中更敬重鄭朗,一個人達到如此高度,居然謙卑如此,有幾人能做到?難怪被天下文人將他與范仲淹奉為士大夫的典範,才能與德操是讓人敬佩,讓人生畏。
周沆則在搖頭,心想,你可不是凡夫俗子,整個宋朝就出了你這個寶貝。
說了一會兒話,早餐已經做好,草草地吃了一頓飯。田周二人又盯著那些箱子,鄭朗拽了拽他們胳膊肘兒,暗中示意,不要盯著看。
兩人訕訕。
準備出發了,兵士們將這些箱子重新抬上車子,實際隨行來的兩百多名蠻子也感到古怪,鄭朗對這些箱子很慎重的,包括夜晚都將它們抬到帳蓬里,外面由侍衛把守,閑人莫進。難道這些箱子里裝著神秘武曱器?並且有的眼睛尖,看到在路上從箱子里流曱出一些水來,裡面究竟裝的是什麼物事?
感到十分好奇,可是不敢問。
田周二人又在看。
鄭朗咳嗽了一聲,兩人神情才恢復正常。
車隊開始出發。
田瑜與周沆略略有些緊張,今天將是不尋常的一天。
鄭朗一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資忠,季貞,權當一次難能可貴的經歷。」
兩人有些苦笑,俺們膽子可沒有你大。馬上血戰來了,你卻豪情滿懷。周沆忽然好奇地問:「若論膽略,希文與稚圭如何?」
「他們不亞於我。」范仲淹怕死嗎?肯定不會的,想都不用想。至於韓琦,也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不過此時的韓琦已經不是往日的韓琦,自水洛城事曱件事,人格開始嚴重下降,德操更遠不如昔。說不定以後這個脫變了的韓琦會讓自己頭痛。想到這裡,笑容斂起,心中低低的嘆息。
山道越來越崎嶇,樹林越來越密集。
道路上很冷靜,前些時間大案讓所有人毛曱骨曱悚曱然,一路行來,幾乎沒有看到一個行人。太陽卻越來越高,中午到了,沒有做午飯,而是讓兵士將昨晚烙的胡餅拿出來,就著水囊的水嚼著吃。
得節約時間。
迅速再次出發。
然而鄭朗做了一些調整,讓這些隨行來的蠻子推車。
有一些蠻人不服,但看到身邊兵士虎視眈眈,又隱忍回去。
鄭朗心中冷笑一聲,過幾天後,看你們服不服。
又走了一會,老劉忽然彎下曱身曱體,鄭朗讓他來,不僅是便於保密,順便詢問,還有一條,大家一起忽視了,老劉是老兵,做過很長一段時間斥候,這份履歷同樣讓他看重。
聆聽一會,老劉說道:「來了,蠻人又來了。」
如同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傳來,那是蠻人踩在叢林里發出的碎屑聲,但這個聲音一點兒也不美妙,帶著濃濃的死亡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