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冥風起 第九十六章 讀書世家
他時常獨自遊走村邊,尋獵本該離開這世間的死人,挖去它們的麟珠來這鋪裏換些銀兩,可近日來,從地裏站起來的死人少了許多。
莫不是被殺完了?
想到此處,少年眯起眼,活人越多,死人也就越多,亙古天道,這道上不知死過多少人,隻待陰氣足夠,時辰一到,便會有冥府不收的屍體重回世上,哪有殺完的道理。
不過凡事皆有正反,這少了也未嚐不是好事,陳竹此關節頓悟想通,趁路上沒人提了下褲腰,灑脫走路。
街頭,一孔武達官顯貴走路無聲,與他擦肩而過。
中年人進了鋪子:“古掌櫃,你這解屍毒的藥還有多少?”
古老頭眼睛一亮,畢恭畢敬:“原來是程縣尉…”
中年人轉頭望向門外:“剛才那年輕人是?”
古老頭用幹枯食指撓了下眉間:“回大人,他是陳餘家的小子,住在三道村溝,可有兩把刷子..”
陳竹懷裏變沉,才覺得這些天苦沒白受,腳下步履勤快不少,出了東門,尋捷路,往隔村的趙家走去,附近這些山溝,他早就跑得爛熟。
村門外,一柴瘦道士禦劍飄然落地,村長劉仁快步上去,笑臉相迎:“黃仙長大駕,我等凡夫已恭候多時,還請移步村中…”
道長一言不發,徑入村裏,鄉裏人早就聚集好,排列整齊,他目點人數,派分道穀種子。
待事情了卻,柴瘦道士歎了口氣,禦劍離去,本來想著在這村裏建個祠堂,引些香火,可惜人頭不足,隻怕會入不履出。
村溝趙家,凳子上曬太陽的趙老太婆拉了拉脖子上的小金墜,一腳踢開在門前拉屎的黃狗:“死畜生,又不長記性了,滾去後院菜地。”
有人在門前路邊咳嗽一聲。
老太婆聽聲看去,遂麵換笑意:“陳小子你可來了,快進屋說話。”
陳竹瞥了下在牆根嗚咽的黃狗,笑著跟進屋中。
那黃狗本就受氣,一見他那笑意盈盈的老辣眼神,四肢更是發軟,不禁又往牆根裏擠了擠。
趙家在這偏僻村落裏算是大戶,門裏小庭院頗大,栽著一株桃樹,還在陽盛地充足的院落挖了口深井。
陳竹之前已來過,趙家院裏的風水自然是心中有數,坐南向北,是個離宅。
趙老太婆領他直到後院菜地。
菜院地中,一芳齡女子纖腰上綁著髒圍裙,正用瓜瓢挽水澆菜,牧清天走路無聲,她哪能察覺到有客人來,叫道:“趙婆婆,那人來……”
言語未盡,女子眼裏煙波流轉,便看見了身後的來人,隨即改口:“陳公子。”
陳竹一拱手,作江湖人模樣,神情卻心不焉:“趙姑娘。”
他眼角撇過,後院牆角下被掀開的小空棺上有淺顯牙痕,問道:“趙老爺是昨夜不見的?”
趙老太聽言忙抹起眼淚:“是啊,昨日後院的太陽曬的厲
害,我就把棺材挪到牆角,誰知一夜過去,老頭子就…哎呦…”
陳竹眯起眼:“我走後可開過棺蓋?”
“開……開過……”
他一腳踏進園中,來回踱了幾步:“狗都不來拉屎,趙姑娘,今日這菜地的水隻怕是澆不透。”
話語間,他解下背上銅鍤,筆直插進腳下,手臂微使力挑起,一聲震耳獸吼聲,土壤下血肉橫飛。
有雙浮腫的爛手從挖開的地裏伸出,不停地扒著四周混著血水的黑泥。
從沒見過這場麵的趙家婆倆被嚇得腿下發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陳竹拄著銅鍤,在腳下看得真切,坑裏那滿臉浮腫爛肉的頭顱正是趙老爺。
他隨即讓出陽暉照坑裏,還好風水不錯,離宅善開生氣。
半晌未過,浮腫的手就陽光底下扁成枯骨。
陳竹動手挖出整具腥臭骸骨,重新裹好放進小木棺:“趙老爺不如就讓我順路到村西包頭給埋了,免得再節外生枝,兩位日後記得去上香祭拜即可。”
老太婆從袖裏夾出幾枚銅板,拍在他手上:“多謝陳小子,我與你爹是舊識,這宅子風水還是他布的,果然這些事還是找熟人的好。”
趙姑娘低下頭嬌豔欲滴,顯然是剛才受嚇不輕:“奴家多謝趙公子。”
他隻得收下銅板,酬勞倒是比原先講好的還要少。
事情已了,陳竹翻繩子捆住棺材,拖出門去。
稍思片刻,他轉頭對門口送行的老太道:“趙老爺生前就靠那半顆金牙吃飯,帶著入土也是執念,趙老婆,死人的嘴就別撬了。”
少年說完拖棺材揚長而去。
門口趙老太手裏死死抓著掛在脖子的小金墜。
陳竹出了村溝後走了百十來步,早有墳坑事先備好,這是上次來時已挖好的,本想著去去陰氣,明日在下地,現在隻能倉促些了。
他順手撿起白石,塞進屍骨口中:“同屬金石,且將就。”
待墳頭填好,他躬身行禮:“死者為大,趙老爺莫砸我祖輩招牌。”
其實陳竹是不信地下陰曹的,否則這世間為何惡鬼洶洶遊蕩,冥府裏卻無它們的容身之地。
他事了離去。
虛晃之間又逢斜陽,陳竹背著銅鍤故意繞了彎路,多走了半個時辰正好能路過一小戶人家。
趕巧此時有俏姿小女子踩著碎花羅裙正撥盆收晾繩上的衣衫。
有落暉在女子白秀臉上,眉梢悄染紅墨,宛如畫裏美人。
少年懵懂不敢開口。
倒是人家見了他,揮了揮手:“陳大哥。”
牧清天開始傻笑:“嗬嗬,小..小泯子,今日也趕巧。”
小泯子捂嘴笑出了聲。
有人一不小心就上了小女子的當。
少時,小泯子就在家人招呼下進去屋中,不過一刻,又有穿著錦衣的中年男子從裏退
出。
陳竹躲在遠處眯眼盯了男子片刻後,悄然離開。
半道上,他歪了下頭:“差點忘了。”轉身爬進道旁小林。
風吹草動許久,人才從林子裏出去,頭上多插了幾根草枝,手裏也多了隻肥兔。
落暮,陳竹已途徑墳地。
螢蟲撲閃,有一雍容華貴的貌美夫人坦著白花花的胸脯就坐路邊,咬著紅唇癡情看著他。
他早已司空見慣,毫不理會地徑直走過,隻當自己瞎了。
程家鎮茶攤上時有人說,這世間多數女子都碰不得。
何況更大的仗勢他都見過。
少年並沒有回泥草房,而是轉朝墳地深處。
深暗裏,有兩綠珠子遊曳不定,聞到有人味靠近更是發出駭人斥吼,仿佛即刻間便要衝出黑幕大肆血口。
而禁住它這麽幹的,隻是栓住它的一根細繩和繩頭插在地上的桃枝。
來人朝裏扔了隻兔子,隨後,那片黑暗裏便傳出有生物上下顎相互斯磨的聲音。
他拍掉手上兔毛,對暗裏道:“養兵千日,等用你之時可別叫我失望。”
說完便轉頭歸家。
村西,村裏人隻知道這陳家的草泥房建在了墳場邊上,十分滲人,其實這不起眼的草舍風水十分講究,屋舍格局方正,背裏靠著山,斜下有流水。
唯一不足之處便是太過簡陋,逢著刮風下雨,屋裏人便要遭罪。
泥草房中漆黑一片,連月光都照不進去,陳竹獨自坐在木桌下細讀古舊的書冊,不點油燈。
陳家祖祖輩輩都能摸黑睹物,夜間視物就如白晝,據說名為“星觀”。
興許是陳家祖上看書實在太多,眼睛都給讀成了異類。
少年細想之下,覺得這日積月累的倒可以省下不少燈油錢,也算是消受了祖宗福蔭。
陳竹小心翻過已經脆生的紙頁,陳餘自教他識字時起便一直在看這家裏傳下的幾本破書。
起初還好,後來他爹逼著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那段時間簡直是要人老命。
有次,他偷偷把其中一本麵上寫著兵家重典的書拿去鎮上二手攤,結果人家一口咬定隻能換兩塊銅板,沒得談。
少年拿著書憤憤而回,心中想著當然,這攤販實屬無良,我翻來覆去所讀的書怎麽能就值兩個銅板。
他做任何事都討厭虧本,這點倒沒有祖輩讀書人的君子大度風範。
當時陳竹就決定把這幾本書全背下來,再回去以兩個銅板賣給那攤販,如此日後還可重新抄謄,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德行。
他對自己的計謀十分滿意。
謀事在人,少年此後每晚都在執行這謀劃。
泥牆外,蛐蟲聲鳴唱起伏,聽得人昏昏欲睡。
草屋裏一聲悶響,陳竹的腦袋倒在桌上呼呼大睡,哈喇子淌了一片,隻怕那嘴下書紙又得脆生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