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切膚之痛
馮正星聞聽方亭作之言,愣怔在當場,柳儒雅和柳馨也都大吃一驚。
稍稍回過神來,柳儒雅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你說得詳細些。”
方亭作如此這般的把孫懷仁所述講了一遍。
元宵夜,孫懷仁抱著竹筒遊回岸邊,上岸前忍痛把頭部打破。此時兩個同夥已迎在岸上,見他回來便仔細盤問上島經過,他便按柳儒雅交待的話敷衍過關,並責怪兩人把自己扔在島上。
他告訴兩位同夥,自己已在柳家下了毒,隻是出門時被人意外發現,這才匆匆逃離。因擔心島上之人全力追趕,還用燈籠把兩座房舍點燃,趁眾人慌亂之際他才潛回岸邊。逃回岸邊時等候的船卻不見了,幸好自己早就準備了一個竹筒,還虧得水路不遠,又有岸邊燈火指引,否則必死無疑。
回到廣陵後,孫懷仁顯然已不被重用,隻留在大宅院內做雜務,偶爾也出去湊個人數。
一日,宅院裏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壯漢,此人頭發稀少,身材矮胖,說話時鼻音很重。堂主對這人似乎很看重,見他來便引進內宅,過一會兒又吩咐送去酒菜。
午後,孫懷仁被叫去卸車,原來是堂主買的兩隻檀木椅給送來了。木椅要搬到大廳去,經過內宅時,堂主的一位護衛走了進去。這護衛見了那客人便寒暄起來:“趙兄幾時來的?與堂主飲酒也不叫上小弟!”那人道:“豈敢!方才來此,還沒來得及拜望兄弟。”護衛又道:“那日在新安小弟尚未盡興,今日……。”話未說完,就聽堂主“噓”了一聲,隨後門被關上了。孫懷仁暗道:“這有什麽好背人的!”
又過了一段時日,見對自己和家人的監視放鬆了,孫懷仁便找了個機會舉家逃出了廣陵。
方亭作說完,望著馮正星歎息不已。
馮正星此時已漸漸恢複了平靜,他望向柳儒雅:“柳伯父,看來這人是大師兄趙京,他怎麽會如此做事?竟然背叛師門!”
柳儒雅麵色凝重,緩緩道:“人心難測,去年黑衣人襲擊馮家堡後,我就存疑,你父親的武功乃嶺南幫長老孟勳親授,這孟勳一向存私,你父親自然不敢有違,因此武功招數外人難以知曉,可黑衣人偏偏了如指掌,也許這就是答案。”
“那我父親豈不是已然暴露身份?”馮正星不由擔心起來。
“這件事須盡快解決,否則後患難測!”柳儒雅神情更為緊張。
商議之下,由方亭作與馮正星去馮家堡,麵見馮天運後見機行事。之後又遣武震去淮南,向邊界守軍報信,另一方麵知會各地分壇全力戒備,所有盟眾回歸各分壇。
……
方亭作和馮正星第四日過午便到了馮家堡,住進客棧後設法通知了馮天運。
盞茶過後,馮天運悄悄來到客棧。見到二人不勝感慨,兒子到了家門,卻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家,心裏總不是滋味。
馮正星開門見山的問父親:“大師兄可在家,近日沒有出門嗎?”
馮天運一時不解:“在家,三天前剛剛回來,怎麽了?”
方亭作便把孫懷仁所見又講了一遍。
馮天運的狀態與那日馮正星一樣,一時愣在那裏,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馮正星道:“事已至此,您還要想開些,如若那人真是大師兄,我們須盡早解決。”
馮天運乃明理之人,自然知道事關重大,稍稍穩定一下,便與二人商量如何處置此事。
……
鎮外東南山下的青石觀內,方亭作和馮正星尋找位置隱藏起來。自“蕃鼠”劉瞿離開後,青石觀早已冷寂下來,平素不見一人。
傍晚前,馮天運帶著趙京一路匆匆趕來。馮天運托詞去青石觀地下室看看,探尋黑衣人是否留下蛛絲馬跡,意思是白天人多,不便行動。趙京似乎並未在意,便隨著師父來到了青石觀。
剛進觀內,趙京突然發現,方亭作和一個陌生人轉眼間便封住了大門。回頭再看師父,一雙眼睛正噴著火,他頃刻間明白了。
“為師問你,為何背叛師門,助紂為虐為胡人做事?”
趙京此刻反倒冷靜下來,似乎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他垂頭道:“師父,是弟子有違師訓,做下大逆之事,請師父嚴懲!”說完,垂首而立,不再言語。
馮天運氣得臉色絳紅:“你總該說說這是為什麽吧?”
“弟子無理分辨,還請師父快些動手,以求解脫!”
方亭作道:“趙兄差矣!如你確有難言之隱,何不坦誠直言。歃血盟從上至下,包括你的師父,哪一個不是仁人君子,斷不會絕人之路!”
趙京聞言突然抬起頭,憤言道:“不會絕人之路?我兄弟趙瑋是怎麽死的?還不是你嶽丈所為,可憐我年邁的母親,聞訊竟也隨之而去!時至今日,弟媳和孩子仍杳無音訊,這難道不是絕人之路嗎?”
馮天運聞言一怔:“趙瑋是你兄弟?怎麽從未聽你提起?”
趙京複又垂下頭,喃喃道:“有此不肖之弟,如何啟齒!”
方亭作亦覺驚訝,大家都不知道趙瑋是趙京的兄弟,更想不到竟有如此變故,確是淒慘。
他走到趙京麵前,誠懇道:“趙兄,以你兄弟所為,確不致死,他也是受人利用,我等也沒想過要他性命。那次在建康抓到他時,本想追問他一些消息,哪知還沒等他張口,便被旁邊藏匿的胡人武士一鏢滅口。想來,一定是那些胡人栽贓歃血盟,騙你為其所用。”
趙京聞言連連搖頭:“死無對證,我如何信你?”
“趙兄,歃血盟兄弟向來光明磊落,敢作敢當,何時做過栽贓陷害之事。那天我和你師父就在當場,你可信得過你師父?”
“我就在當場!曾經有人元宵夜在柳盟主家中下毒,柳盟主尚且饒其性命,更何況罪不至死?”馮天運斬釘截鐵般說道。
趙京頓時如雷轟頂,大叫一聲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三人急忙揉胸捶背,內力驅動。半個時辰後,趙京漸漸醒了過來。他抓著馮天運的手,哽咽道:“師父,弟子不肖,犯下這萬死之罪,令親者痛,仇者快!隻求師父讓我早些解脫,來世再報師恩!至於我如何被胡人利用,還有我所知道的一切,現在就稟報給師父。”
兩年前,趙京奉師命去建康洽談生意,順便回了趟老家。他家在建康附近的南鄉,母親和兄弟一家仍住在舊居。他滿心歡喜的回到家中,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母親和兄弟已命喪黃泉,弟媳和侄兒不知去向。整個天都塌了,這是怎麽回事?他完全被這一切擊垮了。
三天後,他勉強從床上爬起來,出門打聽家裏的變故。一位鄰居告訴他,他兄弟趙瑋死於建康,好像是幫胡人做事,被一些武林人物給殺了。他母親陡見兒子屍體,便也急怒攻心撒手而去。還是趙瑋一位好心的朋友幫忙安葬了母子,這位朋友現在還借住在村中。
趙京急忙找到了這位朋友。這人自稱宋琦鈺,是趙瑋生意上的夥伴。他和趙瑋生意做得不順,便鬼迷心竅的開始替胡人收集消息,以換取生活用度。這本是極隱秘之事,哪知還是被人發覺了。
半月前,他剛離開商鋪,三個手持兵刃的人闖了進去,不由分說就把趙瑋帶走了。他一路跟到城外,在一個廢棄的草屋內,那些人不停的踢打他,逼問胡人的一些情況。其實他們根本就知之甚少,趙瑋哪裏說的出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三人走出草屋,屋內已再無聲息。待三人走遠,他慌忙進屋查看,趙瑋已經氣息全無。他不忍心趙瑋暴屍與此,便於第二天租了車馬,把趙瑋送回家裏。豈知老婦人本已年邁,受不了驚嚇,竟也一命嗚呼。而沒過兩天,趙瑋的妻子和兒子也不見了蹤影。
安葬完趙瑋母子,他並沒有走,而是想等些天,看看是否有趙瑋的家人回來,也好有個交待。
沒過幾天,他便探聽清楚,是歃血盟的人殺了自己的兄弟。應該怎麽為家人報仇呢?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僅憑自己完全沒有機會。鬼使神差般,他把目光投向了北方,趙京完全被仇恨湮沒了。
趙京知道,兄弟趙瑋雖然在此地有些名頭,卻不會主動結識胡人,而那個宋琦鈺一定知道些內幕。於是,通過宋琦鈺他結識了青龍堂的暗探曹敬起,而後又得到了堂主石鵬的賞識。
兩年來,趙京對青龍堂可謂功不可沒,繪製落雁島通道圖,廬江分壇被圍攻等等,都是他的傑作。也正因為如此,堂主石鵬對他善待有加,極其信任。
馮家堡的生意大都由趙京打理,很多時候都是隻身在外,可無論在哪裏這功夫卻是時時都不能擱下的。石鵬似乎甚解人意,每次趙京到來都給他備下僻靜的住所,趙京每每心生感念。
一日傍晚,趙京正在練功,忽覺牆外大樹上似有身影閃動,不過也隻是一瞬即逝。他心中一驚,暗暗心疑起來。
夜間無眠,不覺又記起那事,心裏一動,難不成真的有事?便翻身坐了起來。
牆外是一排柳樹,他瞧準那最大的一株,略一提氣便攀了上去。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樹冠下竟有一個樹洞,完全可以容納一人而不被發現。
回到房內,他輾轉思慮著,上一次的蹊蹺漸漸清晰起來。能進這個住所的隻有一個小廝,石鵬不備置酒宴時便由他送來吃食,每次都是他,漸漸的便熟絡起來。
趙京有個習慣,那就是經常把拳譜帶在身上,因此還被師父提醒過。但他卻不以為意,畢竟練功不能稍有差池,時常矯正還是必要的。那日他被石鵬邀去飲宴,回來時卻見小廝正從院門而出,不由納悶。小廝麵色尋常,他是來清掃庭院的。望向整理過的院子,趙京也未多疑,匆匆回到房內,一應物件尚在原處,打開包裹便看見了那本拳譜,便也沒放在心上。之後馮家堡發生的事令其懊悔不已,看來還是被算計了。不過,他始終沒有透露師父的底細,隻有這一點,他尚可聊以。
青龍堂覆滅後,經曹敬起引薦,他又投靠了武威堂。這威武堂的堂主極其神秘,自己至今不知道此人的身份。這段時日,劉瞿負責協助威武堂探查邊界晉軍的虛實,而他則負責摸清歃血盟各分壇的情況。
趙京一口氣說完這兩年的經曆,最後說道:“後趙可能於近期在淮南一線展開攻擊,而威武堂肯定會對歃血盟動手。不過,我的消息還沒有送出去,如果你們想將計就計,可到新安與建興客棧掌櫃於翔浩接頭,他是我的接應。”
言畢,趙京目光黯然的看著馮天運,悔恨歉疚之色布滿臉龐。
站在稍遠的馮正星突覺情形不對,然而,他出手還是晚了。一把短刀已深深刺入趙京的胸口,鮮血順著槽口噴射而出。不知是趙京早有準備,還是他偶有此想,總之,一片凝重氛圍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征兆。
方亭作顫聲道:“趙兄這是何苦,你雖有罪過,但尚可將功抵罪,豈能含恨而去呀!”
趙京艱難地吸了口氣:“我已無顏麵苟活於世,不如此,難以贖罪,此等大恨就拜托兄弟們了。”
馮天運的悲憤難以名狀,看著即將殞命的弟子,流著淚道:“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也是我的親人,我會把孫兒調教好,也會替你尋找你弟媳和孩子。”
趙京默默看著師父,淚水已打濕了衣襟。
馮正星捧著師兄的手,哽咽道:“大師兄……我是正星,我真恨自己無能,無法救得師兄,您未了之事就交給兄弟吧!”
趙京緊緊抓住馮正星的手,慈愛地看著他:“好弟弟,跟著柳伯父錯不了,別學師兄這般愚頑,凡事三思,不可忤逆而為……替我……替我照顧好師父師母……。”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作出一個微笑,終於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