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弱智光環
947年臘月初二那一天,當站在征閩艦隊的旗艦船頭上,面對順著閩江洶湧而下的南唐軍水師時;吳越王世子錢惟昱將會回想起,半年前他從錢塘潮水的兇猛威勢之下救起自己父王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一個下午,那場洶湧的錢塘潮水,和如今沿著閩江滾滾殺來興風作浪的敵軍,兩者給錢惟昱心中的壓力是一樣一樣的。兇猛,綿綿不絕,但是錢惟昱又知道自己可以掌控它。
那一個下午的意外,把他年輕體壯的父王變成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廢人,也把他逼上了以垂髫童蒙的年歲、就不得不提前在吳越軍中掛虛職、做一個跟在名臣宿將背後撈功勞鍍金的官二代的道路;而今天這個下午,半年來的刻苦自勵、籠絡部署、巧思圖變,其最終效果都將真相大白。
半個月前,接到李仁達有不穩跡象的傳聞之後。吳越軍隊立刻進行了緊急調度,原本駐兵台州、溫州的錢仁俊率領兩都人馬南下,直入福州城內加強守備,錢惟昱在明州的水師也很快做出反應,從明州直接走帖岸航行的航線南下福州,在城南閩江口的白霞浦擴建水寨,與陸路人馬互為犄角。
建州的南唐軍約有兩萬餘人。此刻在錢惟昱面前的,是査文徽傾巢點起的一萬六千人馬,其中水師五千餘人、馬步軍兵一萬兩千餘人。分乘四百多艘小型走舸沿著閩江順水行軍。同時,根據吳越的情報得知,査文徽還提前約請了如今名義上服從南唐、事實上形同獨立的清源軍節度使留從效一併出兵助戰、共攻福州。不過實際上,以留從效如今在泉州當土皇帝的情形來看,除非南唐軍取得絕對優勢、出兵有勝利果實可以採摘,否則的話,留從效是不太可能出兵為査文徽火中取栗的。
是從此做一個邊緣化的過氣小王爺,被五代十國中那道如同魔咒一般約束了數十位君王國主立后決策的戢語——「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繼續束縛下去,看著自己的王叔在父王重病不治后登上王位。
還是為國建功,表現出一些功績才能,讓父王放心把一方諸侯的重任交給自己。
抑或……因為自己還太年輕,還有第三條路:比如建立一方自己的根據地,暫且乘桴浮於海,避免「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倪牆悲劇。
一切的謎底都會在這一戰之後揭開。
……
「小王爺小心!快快入艙避箭。」
錢惟昱身邊,負責他安全的顧長風身穿黢黑髮亮的犀蛟皮甲,把兩柄寒光閃閃的倭刀舞動得如同銀龍罩體水銀瀉地一般,陸陸續續撥落了七八根射往方圓數尺之內的箭矢。撥打得興起之時,趁著一波箭雨的間歇,顧長風把手中雙刀精準地插回刀鞘,隨後一手抄起腳邊一塊船匠修船時換下來的破船板擋在身前,另一手扶著錢惟昱就縱身幾步躍入船尾的船樓中。放下破船板時,儼然已經可以看見上面插了數根利箭。
顧長風在錢惟昱身邊侍衛也有兩三年了,剛開始只是一個什將,半年前錢惟昱奪舍融合地時候已經升到了都頭,如今又被錢惟昱破格提拔成了指揮使,管著錢惟昱的500名親從都侍衛親兵。
唐朝軍制以府兵製為主,後來的北宋則把禁軍逐步轉為了募兵——這也是為什麼北宋軍費開支那麼高的原因。
如今的五代軍制正是承上啟下的時候,按照當時的規制,指揮使是比都指揮使低一級的軍事主官,這兩個軍職看上去名字差不多,但是其實都指揮使指揮的人馬規模是一個「都」,約摸三五千人;而指揮使麾下只有一個「指揮」,一般是五百人,也就是說一個「都」下面往往是設置有6~10個指揮;
指揮再往下的軍制編製單位叫「營」,一個指揮下轄5個營,每營人數是100人,營的長官就叫做「都頭」;營再往下,最低一級的編製叫做「隊」,每營5隊、1隊就是20個人,長官叫做「隊正」。
當然,無論是「都頭」還是「隊正」這些稱呼,都是針對的步軍的情況。事實上在很多具體情況下,從「營」到「隊」這兩級軍事編製的軍官名稱叫法,還有好幾種變化,主要是根據該支部隊的屬性來決定的。比如在一支騎兵部隊中,「營」的正副長官就不能叫都頭/副都頭而是要叫「兵馬使/軍使」,「隊」的長官要叫「什將」而不是「隊正」。至於如果所屬部隊是水軍的話,又有別的叫法……當然,我們這裡不是考據癖,具體稱謂上的就不多說了。
除了三個級別的正職之外,每個級別還有類似於參謀的副職,分別是都虞侯、虞侯和隊副。
到了後來宋朝初年的時候,「指揮使」這個官職的用法有些混亂,同樣叫指揮使的,有些真的只負責一個「指揮」,有些卻要負責一州的兵馬,因此這些只指揮五百人手下級別的武官就簡稱為「制使」以防歧義——後世《水滸傳》里那個賣刀的楊志,身上掛著一個「制使」的軍職,比照到如今的話,也就相當於是顧長風的指揮使。
「水丘老將軍還在外面指揮各艦掉頭列陣么?快快護著他一起進來,別被唐軍的弓弩傷到了。我這裡已經安全了,弓箭哪能射進船艙呢。」剛剛安頓下來,錢惟昱立刻拍打了一下周身塵土,以示自己無恙。並隨口讓顧長風出去照應別處。
幸好,顧長風還沒有開口,船艙口又閃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將,正是錢惟昱口中的水丘昭券老將軍,錢惟昱名義上的副手、內牙水師都虞侯。
「老將軍情況怎麼樣了。」
「無妨,唐軍不過是佔了一個猝然來襲的先手之利罷了,我軍船隊已經依計徐徐而退,以弓弩隊據女牆放箭壓制唐軍了。小王爺真是有先見之明,査文徽這賊廝鳥果然沉不住氣。要不是為了讓我軍被『偷襲』這個橋段演得逼真一些,他們連這陣箭雨上的先手便宜都占不到。」
「那就好,小王也談不上什麼先見,不過是曾經聽父王品評過唐國『五鬼』的秉性罷了。後面還要仰仗老將軍督戰指揮了。」
……
從三國到宋、明,各國水軍對於水鬼鑿船的戰術一直沒有很好地對抗辦法,但是這並不代表水鬼鑿船戰術就可以如同《水滸傳》里張順兄弟和阮氏三雄手中那樣無往不利——如果水鬼的犀利程度真是那樣恐怖的話,市場的篩選早就讓使用大船的水軍從歷史的車輪下淘汰了。
水鬼鑿船戰術的適用範圍有一個最大的限制——那就是機動性:水鬼的速度只是依靠人力游泳和江水流速的合力,一旦與順風順水的帆船相比,人力游泳的速度是拍馬難及的,所以只要被鑿船的一方不是被敵攻己之所必救,不怕逃跑帶來的其他後果,那麼以避戰的手段對付鑿船水鬼是很容易做到的。說白了,水鬼戰術是在雙方水軍打無處可退正面硬撼的陣地戰的時候用的,而不是打運動戰的時候用的。
不到半柱香時間,福州城南閩江之中的吳越水師以四散飆船逃跑的姿態離開了它們原本死守的水寨,紛紛往下游散開躲避水鬼的襲擾,連指揮進攻的陳誨都對於自己麾下水鬼部隊的威懾力大感震驚。
吳越人還真是果斷啊!稍微受到一些損失,馬上就收兵止損,也不知該說是識時務還是怯懦,抑或是還有別的陰謀?可惜,留給陳誨思考的時間並不多。
「將軍快看!福州水門起火了!」
一名牙將和陳誨差不多時間從水底下鑽上來換氣,剛剛扭頭環視了一下敵情,立刻幾下划水游到陳誨身邊,一扯陳誨身上鯊魚皮的水靠,一邊驚叫起來。
「什麼?已經起火了?怎麼和李仁達約定的有點兒似是而非?」
……
無論陳誨心中如何腹誹李仁達的無信,抑或是懷疑吳越人的狡詐,這些對於戰局都已經沒有影響了。
吳越水師「潰散」后,原本被水寨護住的福州南水門似乎突然混亂了起來,大火突然從城頭竄起,陣陣喊殺聲在黃昏的朦影中傳來,僅僅過了約摸一兩分鐘的時間,那扇用大木閘建成的巨大城門轟然倒下,在航道上濺起十幾米高的水柱。
與旱路城門不同,因為扇面開闔的城門在水中移動阻力很大,所以古代城池進出舟船的水門使用的都是升降式的結構,開門時升起,關門時落下,只有整個門的懸吊鉸鏈被砍斷,才能徹底破壞。而一旦城門整個被破壞,也不可能和旱路的城門那樣重新關上。
「快給我沖,全軍突擊!」
在城門破壞的第一時間,在陳誨的后隊戰船上督帥南唐步軍的永安軍節度使、樞密副使査文徽就迫不及待地吼出了那個貪功冒進的命令。讓那些擔任運兵船的水師后隊全速激進,把運載的步軍主力全速衝進福州城。
南唐水師后隊不待陳誨的指揮,在査文徽的直接指揮下毫不猶豫地向著幾里地之外那道轟塌的福州城門衝去!順風順水的南唐軍船隊很快有百餘艘小船、載著七八千士卒衝進了福州城中。
査文徽雖然紙上談兵,戰術指揮能力還是有一些的,進城后立刻指揮部隊進行下一步的展開:「前隊立刻靠岸!步卒、短兵棄船登岸結陣!弓弩手戒備、交替上岸,不要給吳越人半渡而擊的機會!」
振奮的南唐水陸戰兵蜂擁上岸,匆忙結陣。遠處的城樓上卻傳來一陣沙啞卻不失爽朗地怪笑聲,讓所有人氣息為之一窒。
「哈哈哈哈——査文徽大人,別來無恙否!您放心,本侯爺聽鮑將軍說今天春天那次,在城南白霞浦您沒有對我軍半渡而擊,還給了我們背水一戰的機會;這一次我們也會學習閣下的宋襄之仁,不會半渡而擊的。」
査文徽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人影出現在福州南水門的城樓上,一面寫著「錢」字的大旗也同時豎起——此人正是率領吳越馬步軍來福州增援的錢仁俊了。
錢仁俊接著斷喝一聲:「査樞相,是李仁達請您來的吧——李仁達首級在此,他的客人就讓我來招待吧——放千鈞閘!」
「轟」地一聲,一扇重逾千鈞的生鐵閘門從水門內側轟然落下,還有數十塊被砸落的長條石一起跌入水中,原來是吳越人在城門內側另外暗修了一道鐵閘,還用豆腐渣工程地條石虛砌在其外延以為掩飾,平時鐵閘靠著鉸鏈承重,不會下落,而一旦放開鉸鏈,那些只起到掩飾作用砌在鐵閘外面的條石根本承重不住,直接被打落水中、無法阻止鐵閘落下。
「嘭!」一聲比千鈞閘落水轟鳴輕得多的聲響,在水閘迴音散去后敲擊在査文徽面前不足百步的水門碼頭青石板上,査文徽顯然不可能看清楚落地之物的細節,但是從錢仁俊此前的言語和動作,顯然可以想象落地的是什麼。那是錢仁俊投擲出來示眾的李仁達首級!仗著城樓居高臨下的優勢,一顆人頭居然被錢仁俊以臂力甩出了六七十步之遠,可見其臂力足以和千年後經常用手開球門球的德國隊門將諾伊爾相若彷彿了!
眼見己方的內應已經被敵軍提前識破斬殺,已經入城的南唐軍士氣再一次大泄不止,軍心動搖。
「李仁達的首級就送給你們做個紀念了——放箭!」
「放箭!快放箭!」
「嗖嗖」的箭矢飛射之聲與「嘣嘣」的弓弦翁鳴迴響如同夏日的急雨,在瞬息之間充塞了整個天空,真可謂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數以百計的南唐兵卒中箭倒地,吃痛哀嚎之聲輝映著殘酷無情的箭雨,訴說著這些被査文徽坑了的無辜者心中的怨毒。
「不好啦,我們中計啦!快跑啊!」已經上岸的南唐士兵開始出現作鳥獸散的趨勢,尤其是那些曾經參加過年初吳越和南唐第一次爭奪福州的白霞浦戰役並倖存下來的南唐老兵,更是惶恐不已——因為今年春天他們已經在白霞浦被坑過了一次了,只不過那時候名義上的南唐軍的直接指揮官是與査文徽同列「五鬼」的馮延魯,査文徽正是在馮延魯中計兵敗之後才升到閩地唐軍最高統帥的位子上的——不過無論主帥是誰,閩地南唐軍主帥那道「中計專業戶」一般的弱智光環給麾下士卒帶來的精神壓力還是非常大的。當光環再一次被觸發的時候,那些出征數次還能活下來的老兵油子們自然只有選擇逃跑了。
如果肯死戰,當初在白霞浦的時候就已經死光了;現在還活著的,都是當初撒丫子跑了的,這些人的節操自然指望不上。
「往哪裡跑,快結陣抵擋,短兵手全部持盾結陣、弓弩手長槍手居中!」一個個南唐軍中的牙將、指揮拔刀亂砍,把幾個典型帶頭逃跑甚至丟棄兵器投降的降兵當場斬殺,試圖穩固軍心結陣抵抗,可是這種行為對士氣的鼓舞,又怎麼比得上此起彼伏的「中計了~」的吶喊和主帥査文徽「中計專業戶」這一成就帶來的弱智光環負面加成呢?
「大家穩住!穩住!南水門沒有瓮城,我們結陣,衝上岸去,直接往內城殺!不要慌亂!殺到內城,還有希望!」
査文徽本人聲嘶力竭地試圖重新組織起軍隊進行一次孤注一擲的進攻,可是人心士氣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旦混亂衰竭之後,又豈是靠理智的分析和講道理就能收拾得回來的呢?
無數不懂「兵法」只知憑藉動物本能趨利避害的南唐軍士兵如同紛亂的蟻群一樣脫離了査文徽的掌握,裹挾著査文徽一步步墮向失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