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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大魚

  閩江江面上,錢惟昱遠遠望見福州水門起火、南唐軍后隊蜂擁入城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次福州戰役的陸戰部分已經分出勝負了。 

  他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歷史的發展慣性居然如此之大——在歷史上,兩年多之後,也就是公元950年2月,正是査文徽在得到福州吳越守軍內部不穩的消息后,率領了冒進的南唐軍隊前來突襲,結果殺入福州外城后反中吳越軍隊的埋伏,馬步軍兵幾乎覆沒,兵馬戰死被俘總計一萬五千多人,査文徽本人也在那次戰役中被擒。 

  如今這一次,只不過是因為父王錢弘佐的壽命變化,讓二五仔李仁達提前按捺不住撩撥了査文徽,然後査文徽也就提前了兩年多把該上的當給上了。所以在看到査文徽落入了四伯父錢仁俊的伏擊圈之後,錢惟昱就已經不擔心査文徽這邊了。 

  不過,對於閩江上的水戰戰事,錢惟昱心中可是一點都不敢輕忽。 

  因為在平行時空的歷史上,吳越-南唐第二次福州戰役之後,吳越軍隊之所以沒能趁勢吞併閩地,最大的關鍵就在於,歷史上吳越軍是陸勝水敗——也就是說,在那次戰役中,雖然査文徽兵敗被擒,南唐馬步軍馬大敗虧輸,但是南唐水師卻是獲勝了的!他們仗著陳誨麾下的艨艟都水鬼的神勇表現,鑿沉吳越水師大型樓船二十餘艘、俘獲吳越水師先鋒指揮使馬先進,硬生生地把短期內吳越人的水戰潛力摧毀殆盡,無力擴大戰果。 

  這個時代的閩地,基礎設施建設很爛,各州之間連官道都沒有,從福州到建州,主要的交通手段就是沿著閩江走水路,去泉州漳州也要靠貼海航船。如果沒有船那就相當於哪兒都去不了,除非肯率領大軍直接在武夷山區的崇山峻岭內穿行。 

  因此,如果吳越軍隊真的打成了歷史上那樣陸戰勝、水戰敗的憋屈結局的話,那麼其情形就會和一千年後一個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小鬍子那樣——明明在敦刻爾克大破英法聯軍,結果發現自己空有利刃堅甲,卻缺一雙可以跨過海峽的飛毛腿,以至於無堅不摧的德國戰車英雄無用武之地,白白錯失擴大戰果吞噬英倫的良機,最終只能選擇對著英國皇家海軍望洋興嘆。 

  …… 

  錢惟昱既然知道這段悲劇的歷史,那麼當然就不會讓它重演。何況,閩地的南唐水師根本就是靠著水鬼鑿船這門手藝一招鮮、吃遍天而已。多了一千年的見識和巧思,有心算無心之下難道還破解不了么。 

  船隊往下游放出了不過三五里路,福州城內的伏兵喊殺聲大作,錢惟昱估摸著應該是四伯父錢仁俊的口袋已經紮緊了。隨後水門城樓上一顆煙花信號升起,那是錢惟昱和錢仁俊約定好的暗號,表示水門上的千鈞閘已經落下。 

  「水丘老將軍,可以讓船隊收帆掉頭了,以水鬼的體力,不可能跟著我們游幾里地的,先留兩艘破船撤走水手後殿后,權當投石問路。依我看,北邊那裡也該動手了。」 

  都虞侯水丘昭券一臉敬重地拱了拱手,隨後回身大喝,「打旗語,全隊轉向!蒺藜船突前散開!」 

  船隊兩翼幾艘奇怪的戰船轉過船身,重新調節好風帆的角度便於搶風,隨後兩兩一組地散開。同一組的兩艘戰船相距約摸數百尺,四組海船就把閩江主航道的整個寬度基本上覆蓋了。這些船的形狀介於江里的樓船與海上的福船之間,不過除了船體之外,它們還有一個最大的特徵,那就是船側有兩個如同水車一樣的撥水輪! 

  百年之後,北宋水師就會把這種車輪舸發揚光大,成為江河作戰中逆風逆水開船的神器,不過如今這個時候,這種船本來還不該出現,很顯然,這是錢惟昱點撥的功勞。就技術難度來說,以當前造船工匠的工藝水平,要弄出車輪舸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們缺少的,只是一個概念的創意和論證罷了。 

  不過,如果僅僅是戰船有改良,那還不足以產生顛覆性的效果,戲肉還沒上場呢。 

  隨著那幾艘吳越怪船逆水行舟溯流而上,一張張原本伏在水下鬆弛拖曳狀態的漁網被散開的戰船繃緊拉起,上緣幾乎要伸出水面,可以隱約看到那是一張網眼大小約摸在五寸左右的漁網。閩地的淡水魚類撞到這樣的漁網肯定可以輕鬆地從網眼裡穿過,但是如果是人的話,絕對是通不過的。更令人髮指的是漁網的節點上都扎著一個個鐵蒺藜、木蒺藜、扎馬釘等倉促而就的銳利之物,在月光和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映襯下閃著幽暗的陰光…… 

  在稍微上游一些的地方,在福州水門城樓上那顆煙花升起之後,原本寧靜的港汊江岸也出現了一些變故。 

  八艘車輪舸在明州水師團練使顧承訓的率領下,從江岸的蘆葦港汊之間豎起桅杆緩緩駛出,這幾處港汊是幾天前吳越水師臨時疏浚和偽裝的,原本的吃水深度不夠停下大型戰船,而且蘆葦也沒有那麼茂密。為了埋伏這支伏兵,錢惟昱和水丘昭券可是煞費了苦心,最後還是仗著把戰船的桅杆改造成可以放倒的形式,才算是把這些傢伙藏了起來——大半個時辰前,陳誨帶領的船隊經過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昏暗,所以陳誨居然沒有注意到他們旁邊還埋伏著一小支吳越船隊,就大模大樣地無視這些伏兵直撲下游吳越水寨而去了。 

  八艘車輪舸與下游的水軍一樣一字排開,繃緊扎著蒺藜的厚重漁網,順風順水地向下游衝去,兩支船隊對向行駛,不過兩柱香的時間就能會師。 

  …… 

  「啊!是……」一聲慘叫凄厲無比,訴說著這具肉體的主人猝然吃痛時的戰慄。 

  但是作為水鬼,在水下慘叫顯然是很不科學的做法,洶湧灌入的閩江江水讓那名被扎馬釘扎中下體的南唐水鬼一下子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成為了掛在吳越戰船漁網上的獵物。十幾處鐵蒺藜和其他簡易的尖銳物體刺入了他的身體,把他釘在拖網上無法掉落,一絲絲血跡隨著屍體的拖曳在江水中拖出長長的尾跡,很快就消散了其淡淡的血色。 

  被江水打斷的呼喊沒能警告到足夠多的戰友,很快又有十幾個水鬼同樣中招,被釘死在蒺藜拖網上,暗紅的血水不易被看見,也一樣無法起到警醒他人的作用。 

  不過,幸好吳越軍隊沒有那個成本把拖網的每一個網眼節點上都紮上刀子匕首,所有的蒺藜等銳物都是因陋就簡的廉價品,就算戳到人有時候也只是讓人失去戰鬥力,要想真正直接刺死還是頗有難度的,一開始猝然被殺的水鬼更多是因為突然被捅后驚慌失措嗆水過多溺斃。等到有真正堅韌沉著的戰士被刺中后,情況就不一樣了。 

  死了百來個弟兄后,終於有一些中招的士卒得以在掛點之前出聲示警,陳誨也終於察覺到了問題所在,吳越人居然使用了鐵蒺藜拖網來對付自己的水鬼軍!吳越人早有準備!而且從目前情況來看,自己麾下水鬼哪怕有試圖潛水到吃水較深的區域以圖逃脫的,也都沒有奏效,顯然吳越人在拖網的下緣扎了許多小塊的碇石把拖網的吃水深度加大了,說不定還有別的船用長鎖鏈綁縛住了拖網的下緣,一旦吳越戰船到了指定位置,就會徹底拉索收網。 

  除了對付水鬼之外,沒有人會在拖網上扎滿鐵蒺藜的,而且在今日的戰例之前,古代戰爭史中也沒有使用過這種武器的例子,算是此戰中吳越水師的獨創。既然這種武器在別的作戰中毫無價值,而對方又早已準備好了這種兵器,可見天生就是準備用來克制自己的。 

  一念及此,一股寒意就從陳誨心中升起,他猛然一個蹬踏踩水的動作魚躍竄起露出水面,環視一周后,看到下游排成一行的海船正在駛來,天色已經很黑,如果不是他生就了一雙夜眼,換做別人還看不分明。 

  「所有人全部往兩岸游,即刻上岸!即刻上岸!」 

  那些浮在水面上游泳的水鬼可以聽見號令,立刻往兩邊游去,不過那些靠著水蜘蛛蘆葦管潛泳的水鬼就沒那麼幸運了,有些人倉促之間沒有聽到號令,也沒有感知到接近的危機,就這樣依然一頭撞去,成了落網之魚。 

  「嘭!嘭!」拖網戰船上的吳越水兵可以感受到腳下的戰船一陣陣的阻滯顫動,那是水鬼撞在漁網上帶來的衝擊,如果頻率比較密集的話,就會讓戰船前進的速度為之一窒,不過船艙底層那些踏動水輪踏板的踏手們的動作絲毫沒有遲滯,似乎戰船每一次頓挫都會讓他們更加興奮、更加賣力地踏動水輪踏板——每一次受到的撞擊停頓,都意味著殺敵,靠著蹬自行車一樣的簡單動作都能殺敵,怎能讓人不興奮? 

  上下游兩側分別收網的水丘昭券和顧承訓對於這個進展非常滿意,「嘿!小王爺讓我們布置的這個陣形還真是絕妙——八艘戰船,四組拖網,以卻月陣部署,江心的兩組拖后,靠岸的兩組突前,這樣哪怕江心的水鬼發現異常后立刻往兩邊游水,只怕能逃脫的也不足十之二三,這一票看來收穫大了。」 

  …… 

  陳誨在發現吳越水師用了鐵蒺藜拖網戰法的第一瞬間,就呼喊麾下水鬼靠岸,他自己更是一馬當先,以快逾游魚的速度向著閩江北岸的方向竄去。不過他作戰的時候素來喜歡先身士卒,所以本來沖得就比較靠前,所以等到向江邊逃竄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卻月型的船陣倏忽而來,一張寒光閃閃的漁網撲面罩來。 

  「開!」陳誨眼中凶光爆閃,從水靠里一把抽出自己貼身的寒鐵匕首,瞧准了漁網的間歇猛然揮刀砍去,露在水面上幾個網眼在寒鐵匕首揮砍下應聲崩斷,匕首去勢不減又砍斷水下兩根繩索,但是終於因為水底阻力太大,最終匕首餘力用盡嵌在了漁網裡。 

  「噗嗤噗嗤!」數個鐵蒺藜撞上了陳誨的身體,入肉數分,吃痛的陳誨用盡全身力氣從已經砍斷了四五個網眼的漁網縫隙中擠進身去,用力往兩邊一扯,總算是脫困而去,至於身上被鐵蒺藜撕扯下數塊皮肉,也已經顧不得了。 

  脫出漁網之後,陳誨又划水了百來下,總算是成功登岸,收拾殘兵看時,將近兩千名艨艟都麾下的精銳水鬼,此前在鑿船戰中被射殺戰死不過百人,而如今上岸的也只有三四百的數量,也就是說有將近一千五百名精銳水鬼被拖網戰船給圍捕了。 

  江面上,眼看大局已定,吳越戰船隊已經收攏了陣勢成功合圍,吳越水師的將佐開始高聲呼喝勸降,其餘被圍的水鬼眼看大勢已去,紛紛放下武器,浮出水面被吳越人俘獲了。另一邊,已經掛滿了人的蒺藜漁網也被慢慢鉸鏈收起,一串串或受傷或斃命的水鬼從網眼上被取下來,隨後捆綁紮實。 

  經過清點,完好無損直接投降的水鬼約摸有七百多人,被拖網和弓箭殺死的有兩三百人,此外還有五百餘人被鐵蒺藜拖網扎傷但是不曾斃命,於是也被撈起俘獲、緊急調治。僅此一戰,南唐水師艨艟都的2000精銳水鬼被殲滅數就佔到了總數的八成。 

  差不多同一時刻,福州城內那場伏擊戰也即將收尾,査文徽親率冒進入城的七八千南唐馬步軍主力被吳越人殲滅大部,査文徽本人遭到生擒。 

  與那個損失比起來,陳誨率領的艨艟都損失一兩千人馬從規模上來看並不是多麼的重大,但是在戰略意義上來說卻是非常嚴重的——因為這是從前閩國舊部投降南唐的人馬中僅有的海船水師。 

  南方各國都有水師。除了吳越、閩國、南漢等靠近東海、南海的國家之外,其他內陸地區的南方諸國水師都是沒有跑海船的經驗的。南唐自己的水師如果派到閩地戰場,一來如果將來戰場發生在福州外海,僅有長江行船經驗的南唐本土水師短時間內是不能適應的;二來就算從建州伐福州,僅僅要在閩江上行船,皖、贛而來的南唐人也不習慣山區激流中駕船。 

  也就是說,在南唐人重新練出一支可以熟練在閩江和東海行船的水師之前,南唐軍隊對於閩地未佔領地區的攻略就不得不歸於停滯。失去了閩江水運,想要從建州進攻福州的後勤保障根本無以為繼;就算南唐人花大本錢劈山架橋把閩地的沿江官道修起來運糧草,擁有絕對「制江權」的吳越水師也可以暢通無阻地溯流而上尋找唐軍糧道的薄弱環節登陸逆襲。 

  「經此一戰,足可打出我軍與唐軍在閩地五年之太平。五年之內,唐軍在閩地只能挨打,不能還手,也算了卻我們一樁心病。」 

  錢惟昱看著一串串被長繩捆在一起的水鬼俘虜,不由得心情得意,但是隨著俘虜清點逐漸收尾,又有點小不甘, 

  「唉……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看那陳誨就沒有抓到嘛?居然還是被他逃了,此人還真是滑不留手。可惜不能為我所用,若能生擒之……」 

  「小王爺,不如就讓末將帶領車輪舸往上游沿江攔截,定然能抓多少抓多少。」一旁侍立的顧長風對於今天因為要保護在小王爺身邊、不能指揮車輪舸船隊出擊早就扼腕嘆息,此刻見大局已定還有擴大戰果的機會,不由得挺身請戰。 

  「這裡你就聽水丘老將軍的安排吧,給我一艘哨船,我要迂迴進城看一下四伯父那裡戰果如何。另外,也不要光把重點放在陳誨一個人身上,唐軍后隊的戰船還在上游,可能的話,我們要儘可能擴大戰果。」 

  …… 

  水丘昭券和顧長風自去搜剿逃散的南唐水師餘孽不提。 

  僥倖逃上岸的南唐軍水鬼紛紛逃散,被吳越軍抓獲殺死的還不多。但是上游的南唐軍后隊戰船就比較慘了,此前順風順水而下一鼓作氣衝鋒進攻的時候尚且能保持銳氣,如今鑿船的水鬼全軍覆沒,靠著小船和吳越水師的大船對射那就基本上是作死了。 

  要想跑,小船掉頭后一樣是逆風逆水拉不開速度,而且就算後撤,一來已經登岸的人馬只能被吳越軍合圍,二來如今隆冬的水位要想靠人力划槳把船開回建州、走七百里閩江水道也無疑是異想天開。於是兩軍水師戰船接觸之後,南唐水兵紛紛沖灘棄船登岸,試圖從陸路走脫。 

  …… 

  福州南城之外,自從査文徽進城中伏、千鈞閘落地之後,被隔斷在外面的南唐軍后隊就如同打了雞血一樣試圖瘋狂反撲,妄圖接應失陷城中的査文徽。可惜僅僅靠著隨船運來的飛梯、撞木這些簡陋的攻城器械,攻城效率非常低下。在城頭吳越軍的如雨箭矢掃射之下,一波波蟻附攻城的南唐軍士卒被射翻在地,了無聲息,更多攀附在飛梯上的士卒則是被灰瓶金汁、滾木礌石虐的********。 

  這一支南唐軍的指揮官是一個閩國降將,名叫林仁肇,官拜裨將。如今的林仁肇年紀還不滿三旬,雖然勇猛,奈何手下士兵都嘔吐暈船了一整天了,兩腿發軟,倉促之間如何攻得上神完氣足的吳越軍堅守的城頭? 

  林仁肇攻打了小半個時辰,傷亡逃散加起來也折損了一兩千人馬,心中猶有不甘。眼見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城頭開始打起火把,林仁肇正準備再一次親自登城死戰的時候,內城的喊殺聲已經停歇,錢仁俊派一隊衛兵把已經被俘的査文徽綁上城頭,周圍多立火把。 

  「城下唐軍將校士卒且看真切——此人便是你們的節帥、貴國樞密副使査文徽——査樞相命爾等速速棄甲投降!」 

  「這不是査樞相!樞相大人公忠體國,必然已經戰死!這是吳越人墮我士氣的詭計,快撤!」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挽回?査文徽被俘,林仁肇連控制部隊都不一定能做好,哪怕急急命令部隊後撤都免不了有一兩千南唐軍就地逃散或者投降。 

  見林仁肇的兵馬星散退去,錢惟昱才命令坐船駛向水門,隨後和城頭的錢仁俊對了印信,讓城頭用吊籃把自己一行人送上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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