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84章 滄浪集
金陵城,周府後宅。
周娥皇故作病怏怏地躺在自己的卧榻上,丫鬟侍女等閑都不得進來伺候,名義上是因為「大小姐得了神思疲弱之症、最需靜養,閑雜人等不得打擾」。
不過,本該正在「安心養病」的周娥皇卻明顯不是在榻上養病——她正拿出一卷泛著類似於青竹和新茶清香的書卷,準備偷偷地讀一會兒。淡藍色的封皮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個行書大字:《滄浪集》。書卷里的字跡清晰細膩、筆跡纖秀,紙張潔白、瑩潤光潔。
「封皮的行書字體姿媚放浪、意忘工拙,應該是手書而非印刷的,單論行書意態融貫,可謂當世一品。
紙質堅潔,只怕吳王殿下秘制的『澄心堂紙』,論質地瑩潤細密、色澤潔白也不過如此吧。不過澄心堂紙是拿來寫詩作畫的,價錢騰貴;用於印書可謂暴殄天物,而且經不起磙印。也不能有此淡然清香。」
周娥皇家中富貴、學識淵源,她自己又嗜好琴棋書畫,故而對於天下書法字帖、樂器書籍、文房四寶的優劣檔次,那都是熟稔於胸的。一本書從字跡到印工到紙張的優劣,那更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此刻手頭的這本書,就算還沒沒有細看內容;但是僅僅只要摸一摸,感受一下氣味,就可以明白其品相。
不過周娥皇不知道的是,錢惟昱出的這本詩詞文集,並不是每一本都是用這種最新秘制的安吉竹紙印刷的,因為那紙如今還不便宜。只不過周娥皇手頭「偶然」拿到的這本比較優待罷了。
周娥皇翻開正文,在序錄裡面稍微一找,就找到了半年前錢惟昱那首「明月幾時有」的《水調歌頭》,還有七八首其他水準還過得去的舊詞舊詩。至於錢惟昱交給她和她妹妹嘉敏用於「交作業」應付差事的詩詞自然不在其中,錢惟昱十三歲之前的早期劣作也沒有列入。
這些詞作詩文,周娥皇都是揣摩了許多遍的了,當下也沒有新鮮感,只是溫習了一下就翻過去了。到了集子後半部分,開始有些讓她可以提得起興趣的新作。若論筆調風格,無非是些寄情山水、借物言志的詩詞罷了,不過筆法老成、用典精巧。如果放到歷史上的兩宋時期來看,或許只是上乘佳作、不能全部歸入一流。但是在這五代亂世讀書人基數不多的年代,絕對算是當世前十的詩人才寫得出來的了。
其中一首,水平明顯比其餘作品還要高出一籌,立刻吸引了周娥皇的目光。
「夜飲滄浪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JING);嬌娘鼻息已微鳴,敲門都不應,閑步聽江聲。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彀紋平,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
「這詞,著實寫得太悲了。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惆悵……莫非,是在我大唐三年多,太過壓抑情操、勞損心力了么。這才十五六歲,就想著避世出塵,不求功業,如何使得。」周娥皇是少有幾個知道錢惟昱在南唐這幾年裝得有多苦的,而且畢竟承蒙錢惟昱喊她一聲「師姐」。見到錢惟昱此刻抒發的胸懷,難免母性發作、同情心泛濫,掬了一把酸淚。
女人這種生物,尤其是那些「痴獃文婦」一類的文藝女青年總歸有一種毛病。那就是既喜歡煽情細膩的詩詞文章、又幻想著這樣一種細膩哀怨的人生經歷。論觸景傷懷故作悲調的無病呻吟詩詞,如今的吳王李從嘉也儘是做得出來的,所以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周娥皇很自然就被李從嘉的才學風雅吸引,認可了李從嘉。
但是如今,論詩詞文才,錢惟昱表現出來的不比李從嘉差。更關鍵的是人家有人生閱歷啊。在南唐的三年,別人以為錢惟昱只是渾渾噩噩結廬守孝的純良君子,周娥皇卻知道對方不僅有悠然文采,還有颯颯武功、堅韌心智,和那……深邃不拔的隱忍。這些素質,都是完爆李從嘉八條街的存在。
一句話,就算李從嘉的詩詞寫的也好,琴棋書畫皆通,小模樣上除了長得有點女人氣之外也不賴,但是和錢惟昱放在一起一比,那就是一個毫無深度毫無內涵的小白臉了。
周娥皇看完這首次,心亂如麻地胡思亂想了好半晌,才算是收攝住心神往下繼續看。卻不知道自己的雙眼已經不經意間被無聲飲泣哭得如同兩個桃兒一般。集子的前半部分,都是詩詞,最後十幾頁,則有兩篇散文,周娥皇凝神讀去:
「予以出鎮東海觀察,扁舟吳中,始僦舍以處。時暮春氤氳,子城居署皆褊狹逼仄,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
一日過郡學,南顧草樹郁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得微徑於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其南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百貫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
一篇短短不過三五百字的散文,內容大部自然是錢惟昱抄襲了八十年後北宋詩人蘇舜欽的同名散文《滄浪亭記》——這篇文章畢竟是後世中學語文課本裡面的東東,而且當初語文老師還要求背誦默寫。故而此文雖然有好幾百字篇幅,作為一個博聞強識的學霸,錢惟昱後世的靈魂也儘是記得住的。
當然,這篇文章成文的時候,錢惟昱也是反覆修改過,免得穿幫的。比如歷史上蘇舜欽是被貶官來到蘇州的,所以文中一些如何來到蘇州、如何購置滄浪亭的細節自然要全部改掉,最後那些抒發對朝廷鬥爭不滿的言辭也全部刪除。
另外,還有一句話也要去掉——原文當中,原本還有一句描寫蘇舜欽尋訪滄浪亭所在園林舊址的言語,其中說道「訪諸舊老,雲錢氏有國,近戚孫承祐之池館也。」意思是說,蘇舜欽尋訪此地的故老鄉親,問起此地池館舊址的歷史,當地人告訴他,這是當年吳越國錢氏在位的時候,外戚孫承祐家的園林。
如今,錢惟昱修造滄浪亭的時間比蘇舜欽那時候早了八十多年,自然還輪不到那外戚孫承祐來蘇州撒野——如今這個點兒,孫承祐還是個十三歲的小正太,她親姐姐孫太真當上錢弘俶正妃也不過兩年,他本人也還談不上被錢弘俶重用。
歷史上的孫承祐一直要到北宋初年,才被錢弘俶丟到蘇州來做「中吳軍節度使」、鎮守蘇州,並且在後來北宋滅南唐的戰役中帶領蘇州一地的吳越軍攻克南唐轄下的常州。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如今錢惟昱提前被派到蘇州來當土皇帝,應該就沒孫承祐什麼事兒了,最多將來錢惟昱尾大不掉的時候王叔錢弘俶派他小舅子來蘇州當一把監軍一類的角色。
……
周娥皇把這篇散文細細讀了數遍,一來也是獵奇,想知道錢惟昱如今住在什麼地方,起居如何,算是滿足小女兒家窺探別人隱私的慾望。二來也是好揣摩錢惟昱的心境意態。
正在凄惶思念之間,周娥皇的閨房紗門被突然推開了,一個火急火燎的粉色身影繞過紗窗,躡手躡腳又不失迅速地竄了進來。
周娥皇心中大驚,立刻把《滄浪集》塞到枕頭下面,身子一滑,鑽進被窩裡假寐。一邊裝睡一邊貝齒輕咬、紅唇嘟嘴地暗怨:「那個爛了嘴的小蹄子,這般衝進來,也不怕穿幫。」
果然,那道身影轉過屏風背後出現在周娥皇眼前,正是她親妹周嘉敏。
「姐姐姐姐~我今日聽外頭採買的丫鬟那裡,打探到一個大秘密呢,姐姐卧病在床,一定不知道吧。」
周娥皇體軟如綿地轉了個身子,故作昏弱無力地撐起身子,對妹妹說道:「太平盛世地,能有什麼大事,以後可不要這般大驚小怪。」
周嘉敏正要賣弄,卻見姐姐提不起神,心中好生不忿。她是知道自己的姐姐最近是裝病,目的是可以推掉一些訪客和應酬——鍾皇后這段時間可是一直試圖召周夫人和姐姐進宮相見,看這架勢,應該就是想給吳王爺製造機會了。姐姐前兩年對吳王也還算以禮相待,可是這半年來漸漸有意無意地疏遠了吳王。想必那鍾皇后對姐姐也是很滿意的,這才為自己兒子著急。
周娥皇原本什麼體己事兒都不瞞著妹妹,這個妹妹也算是她在世上最知疼著熱的人兒了。哪怕和父母不能說的話兒,周娥皇也都會和嘉敏說。不過周嘉敏知道個中就裡,府上服侍的丫鬟卻是大多不知道的。所以周嘉敏剛剛衝進來不久,就有兩個丫鬟火雜雜地跟著進來,低聲而又焦急地呼喊:「二小姐,大小姐喝了葯剛剛在那兒沉睡發汗,好養病呢,您快出來吧。」
周嘉敏也不答應,只是拉著姐姐的手臂輕搖,「姐姐姐姐,反正也醒了,陪妹子說會兒體己話么,打什麼緊——對了,姐姐你的眼睛怎麼哭腫了?」
周娥皇大急,又不好發作,用眼神狠狠剜了妹子一眼,故作鎮定地對那幾個跟進來的丫鬟說道:「今日也睡得夠了,嘉敏陪我聊一會兒體己,也是不打緊的,你們先出去吧。」
丫鬟們應聲出去,又把屏風扶好、紗門掩上。周娥皇這才轉過頭來,伸出兩根纖纖玉指,捏著周嘉敏的瓊鼻微微一點:「有什麼秘密,只管說來,要是不是甚了不得的事情,小心姐姐揭了你的皮!」
「那個獃子好生臭美呢——他近日居然出了詩詞集子,據說印了幾千本,吳越商旅都有運往各處售賣。光是從蘇州來金陵城的商旅,就帶了幾百本來賣。今日出府採買的翠兒姐姐探聽到了,知道妹子平素留心這些消息,這才買了一冊回來,看來吳越人如今印的書也不貴,不過二百文錢就得了——姐姐想不想看啊。」
周嘉敏獻寶一樣把背在身後的雙手揚了一揚,手中赫然握著一本《滄浪集》,嗯,不過封面上的三個標題大字一看就是印刷體的正楷。很顯然,這是一本「普通版」的《滄浪集》,檔次明顯不如周娥皇手頭那本「限量珍藏版」的。
「我道是什麼罕物……」周娥皇心中不由得有些飄飄然,似乎竟是在暗暗傲嬌妹妹只能通過「公眾渠道」得到那人的詩集。不過面子上么,周娥皇免不了依然要故作歡喜地樣子。
「哦?可是他用『活字印刷』之法,印了自己的詩集么?快拿來給姐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