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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100章 禿驢

  從身份上來說,錢惟昱的身份,如今好歹也是中原朝廷的郡王。從實際占的地盤來說,他麾下有蘇秀明台四州之地,再加上大琉球。綜合考慮戶口和土地的話,好歹也相當於日本整個九州島加四國島的範圍了。 

  所以,一開始蔣正明去接受筑前國司藤原棟世宴請邀約的時候,錢惟昱本人是不打算去的——你一個筑前國的國司,地盤也就錢惟昱的十幾分之一,還來和你平起平坐?不過考慮到自己來日本來得突兀,而且一上門就殺了人搶了地盤——雖然是從海盜那裡搶來的——所以,還是裝一把小白吧,也好多打探一些情況。 

  到了藤原棟世的御殿(註:這個年代的日本國司都有自己的御殿,但是不像後來幕府時代那樣有天守閣)里,由下面的人接引著見到了藤原棟世併入席之後,錢惟昱才真切認識到了這個年代日本貴族的寒酸。 

  錢惟昱因為身份高貴,被藤原棟世讓到最上首的席面上坐定,倒是作為主人的藤原棟世側坐在一旁接待。錢惟昱面前案上的那幾道菜已經是全場最豪華的菜式了,不過依然令人不忍直視。 

  一隻類似於野雞的鳥類被去骨之後切塊剁了,和同樣切了三角形小塊的蓮藕、牛蒡、竹筍、魔芋(日語里叫蒟蒻),還有一個個的小芋頭一起燉煮的雜燴鍋,而湯底則是柴魚、海帶(日語里叫昆布)一起熬煮許久的高湯。 

  因為這道菜里好歹同時有雞有魚,算是今天最高檔的料理了。而藤原棟世自己吃的,就只有柴魚沒有雞肉,這也和日本人這年代普遍不吃除了魚之外葷腥的習俗有關。 

  上輩子好歹也是吃過很多日菜的,今天藤原棟世拿來招待自己的破玩意兒,錢惟昱略略嘗了一下就確認了這就是後世經常被日菜擁躉們拿來吹噓的「筑前煮」了,只不過和後世的筑前煮相比,少了胡蘿蔔和荷蘭豆——想來是因為這個年代這兩樣東西還沒有流傳到日本所致。 

  藤原棟世是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了,尤其這個年代日本人普遍壽命不長,這藤原棟世五十多歲看上去已經滿頭白髮滿臉褶子,而且耳目也開始不靈便。再加上他本人不會漢語,所以在接待吳越人的時候,他還不得不讓自己的子侄和屬官一起來應付。 

  這些人的地位更低,倒是越發不敢在錢惟昱面前造次了。錢惟昱如果有什麼問題提問的話,倒是基本上有問必答。 

  喝了幾口還算天然醇厚的柴魚高湯,夾了兩片酥爛的昆布吃,又把自己面前酒盞中的清酒一飲而盡。藤原棟世的一個侄兒藤原道三立刻離席趨步過來給錢惟昱斟酒。 

  此前的交流當中,錢惟昱也見到過此人會說漢語,所以倒是省了通譯翻譯之苦。錢惟昱藉機向對方問起了一些事情。 

  「小王聽聞百年之前,日本國也是頗派出了十幾輪遣唐使,赴我大唐求學。兩國通好,近三百年。然最近百年以來,貴國趨於鎖國自守,不復與外邦結交。二十年前百濟亡於高麗時,聽聞百濟王甄萱也曾向貴國求援,然貴國朝廷一無所應,不知可有何道理?」 

  藤原道三把清酒斟好,恭敬地回答道:「好教上國王爺得知。我朝派出遣唐使,22次,其中4次乃是派往西土的大隋,18次派往大唐。然最後兩次當中,第17次中途提前中斷,第18次一開始就未能成行,故而算來至今已有百年不曾與外邦結交了。」 

  「哦,一共派出了18次遣唐使到大唐,但最後兩次卻都遭遇了變故?不知那兩次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究竟因何原因呢?」 

  「回稟上國王爺,小臣年輕識淺,具體年月也記不清楚。只是聽聞族中故老相傳,約摸一百多年之前的時候,天皇陛下曾經第17次組建遣唐使團,使團籌備成行之後,到了大唐正遇武宗陛下登基。 

  我國使團在大唐求學訪道不過兩年,便遇上了『會昌法難』。大唐皇帝廢除天下蘭若、寺廟,勒令無度牒的沙彌、頭陀盡數還俗。我遣唐使團中學問最高之人,往往是僧人擔任,求學大唐制度的任務,也多仰仗僧人完成。法難之中我國高僧圓仁法師等人,因為是外邦僧侶,不曾接受大唐祠部的度牒,也遭到滅佛兵將的驅逐。 

  歸國之後,使團的諸位高僧極言大唐制度傾覆、妖人亂政禍國,武宗陛下迷通道教邪法、以天下之利求道家煉丹長生之法門。故而此後我朝士民對大唐印象日漸低下,不願再派遣唐使與之交流學習。 

  五十多年前,當時醍醐天皇在位,當時國力富足,民有餘饒,原本陛下有意師法古之先皇,重組遣唐使團,再赴西土。但太政宮權臣菅原道真力諫阻撓,極言大唐自法難以來,已不復古道人心,藩鎮民亂日盛,實在不足師法,不如我日本國就此斷絕使唐,把此前兩百餘年來學到的古道王政發揚光大,自成一派。因此,從此往後遣唐使再無提起。」 

  來之前,錢惟昱也是知道這個年代的日本人對中原的漢人政權並不處在一個相對友好的階段。看別人那些穿越客無論是到了唐朝的還是宋朝的,只要東渡日本,馬上可以得到國士親貴的禮遇,而自己明明在中原已經頗有身份了,到了日本卻沒有那種轟動性的歡迎,著實有不少的心理落差。 

  所以,如今他也是逮到一個稍微有點見識的日本人,就開始諮詢這個問題。倒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藤原道三倒也有幾分見識學問,知道點歷史掌故,給錢惟昱基本上把來龍去脈給解釋清楚了。 

  原來,這個年代的日本,武士階級還沒興起,所謂的武家,基本上還是以練習公馬騎射、刀法武藝、兵書戰策為主。還不像幕府時代的武士那樣懂治國之道、讀書較多。 

  所以,如今在日本,那些有話語權的「公知」階層,十個裡面九個是和尚。一百年前,唐武宗發動了「會昌法難」——也就是中國人傳統歷史書上認定的、具有解放生產力意義的「三武一宗滅佛」當中這最後一「武」——那麼可想而知,在一個和尚掌握了話語權的國度里,這樣的「暴君」會被黑成什麼樣子。 

  當初以圓仁法師為主的日本遣唐留學僧們,在回日本后就寫成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其中極盡記載唐武宗滅佛之後爆發的澤潞兵變之殘酷,把那些藩鎮兵變的矛盾都歸納為是因為人民不願意廢佛,被暴君所逼而不得不起事。 

  而後唐軍在平叛過程中因為各個被授命進剿的藩鎮都想保存實力、不願主攻,所以殺良冒功或者俘獲良民獻俘應付差事。唐武宗為了震懾亂賊,所以明知被獻俘的是無辜良民、一樣勒令將其全部在長安斬首,並且食肉以示懲戒震懾。這一切,都被當時寫行記的日本和尚記下,並且把所有的問題都推到唐主的「無道」上面。 

  錢惟昱後世看到的歷史書上,只是說從菅原道真乃至此前幾十年那個時代開始,日本人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建設開始從「唐風文化」時代過渡到「國風文化」,也就是關起國門來不再學習中原。 

  而幾百年後再次打開國門和宋朝交流的時候,雖然願意承認宋朝的先進性,無奈日本的國風文化已經成型,日語假名文字也已經固化,中原王朝再想在文化上統一日本、用輸出意識形態的辦法不戰而屈人之兵,已經不可能了。 

  可惜,官修的歷史書只會告訴人們事件,卻不會告訴人們前因後果先後串聯。如今,錢惟昱聽藤原道三說了一通,才算是恍然大悟——原來是唐武宗把日本留學僧階級給得罪狠了。日本和尚把唐朝的「無道昏君」整整黑了一百多年,這才讓日本人開始閉關營建「國風文化」的么。 

  心念及此,錢惟昱心中突然一動。後世的歷史書上不是都寫「三武一宗滅佛」的么?這個「三武」如今都已經是過去時了,這個「一宗」貌似還沒開始。如果歷史進程不變的話,兩年多之後,中原的後周世宗柴榮即位之後,就會開始再一次的滅佛了。那次滅佛的舉動同樣會被中日之間往來的商旅宣揚,進一步固化日本人閉關鎖國不再親善中原的策略。 

  不過,如果自己多方運作的話,不論中原的後周和日本的關係會如何惡劣,至少自己還是很有把握修復自己在日方的形象,以便多佔便宜的。 

  而且日本的佛法當中,最為悠久、影響力最大的一脈,就是來源於天台宗,也就是唐朝時候「鑒真東渡」帶去的那一支宗派。 

  日本歷史上最著名的遣唐使高僧最澄法師、在公元785年、日本延歷四年的時候在比睿山建延歷寺,成為日本天台宗的本山,後世號稱「日本佛教之母山」。後來戰國時代的織田信長,也是因為焚燒了比睿山延歷寺才得到了「第六天魔王」和「佛敵」的惡名。 

  如今,以日本高層百年來對中土國度「古道不再」的惡感,要想快速建立起比較良好的關係實在是頗為不易。但是,錢惟昱手頭,卻有一張非常重要的好牌——日本佛法的根脈天台宗,正是出自台州的天台寺。而錢惟昱官拜鎮東軍留後,轄區正是包括了台州! 

  「為了多撈好處,建立大業,也少不得借重一下這幫禿驢了。」在弄明白現在的形勢之後,錢惟昱暗暗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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