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第201章 將能而君不御之者勝
「河東必勝!汴賊必亡!河東必勝!汴賊必亡!」呼喊著狂濤怒浪一樣口號的河東軍騎兵,在張元徽白從暉的率領下,分作兩翼向著柴榮的周軍大陣砸來。
這一幕,看得柴榮目瞪口呆,雖然北軍氣勢強橫,但是這畢竟是犯了兵家大忌的事情啊,「來得好!劉崇老匹夫居然不等楊袞兵馬到齊,就敢孤軍與朕決戰。真乃天賜朕各個擊破的良機,左右軍聽令,命樊愛能、何徽分鎮兩翼、阻擋張元徽白從暉部!騎軍在側、槍卒結陣!」
老於戰陣的李重進在一旁眯著眼觀察了一下越沖越近的張元徽部騎兵,心中不無擔憂地勸說柴榮道:「陛下,末將以為不可輕忽。劉崇輕進,固然是失卻了與契丹楊袞同時夾擊我軍的契機,但是也是為了蓄養其士氣。自古兩軍相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劉崇敢於動手,定然是此刻北軍士氣可用。不如把我軍騎兵先撤下來,單獨以槍陣弓箭消磨北軍,待其衝鋒勢頭阻卻下來之後,再讓我軍騎兵復進。」
「重進,朕知你用兵持重——可是楊袞大軍不過一刻鐘就能趕赴戰場。朕要的是速戰速決,在楊袞趕到之前就把劉崇打得傷筋動骨,如果慢吞吞地消磨,何時才得濟事!要求快,自然要全軍壓上!朕意已決,無需再勸!」
柴榮面對李重進的時候,面上自然是凜然天威,不過扭頭過去之後,就不免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其實這也很正常,畢竟李重進論和先帝之間的血緣、以及「歷史軍功」怎麼看都對柴榮有威脅。這次柴榮非要御駕親征,不就是為了徹底在軍功上碾壓李重進么。要是此番輕鬆滅了北漢大軍,那柴榮就是身負救亡之功,可以徹底甩開李重進了。這種情況下,無論李重進說出啥理由勸阻甚至只是延緩柴榮建功,柴榮都不會予以理睬。
……
「嘎嘣——噗嗤!」一柄陌刀切碎了明光鎧,隨後連人帶馬剁為兩段,鮮血迸濺出來,射了張元徽滿頭滿臉,不僅有敵人的鮮血,也有死馬的污血。
一名後周樊愛能麾下的先鋒指揮使,僅僅在兩軍接觸的第一個瞬間,就被張元徽一刀斬殺了,用的是最為乾淨利落地招數。那柄比尋常陌刀更加雄渾厚重的巨大兇器,足足有四十多斤輕重、一丈三尺長短,是張元徽慣用的騎戰兵刃。數秒鐘前,這柄刀和那名被殺的周軍騎軍指揮使的馬槊相交的時候,直挺挺地把對方的馬槊打折磕飛、然後才去勢不減,連鐵甲帶人帶馬,一併斬斷。
一刀之威,周邊的兩千餘名周軍侍衛司騎軍士氣均為之一窒。不少人甚至偷偷扭頭往回一看——為什麼結槍陣的步軍沒有及時跟上呢?陛下的軍令,不是讓我騎軍在兩側、步軍抗正面的么?為什麼一交戰,就只有我騎軍的人馬先在這裡挨刀子?這種想法就如同一根毒刺,在樊愛能率領的周軍騎兵中埋下了動搖的種子。
「兄弟們,殺呀!柴榮小兒不知兵事,居然讓騎兵當先與我軍對沖,這樣一來,他們的弓箭便無法施展了,全部衝上去,與周軍騎兵攪在一起!」
被張元徽臨陣斬將的氣勢所鼓舞,剩下的北漢騎軍更加驍勇,悍不畏死地衝殺入陣,一時之間血肉橫飛、殘肢斷臂四射。數百條性命,在短短几十秒的時間內,就被第一波火星撞地球一般的硬碰硬給收割了。這些戰死者中大部分是戰技不精的後周騎兵,但是北漢騎軍也一樣沒有明顯討到好處去。
這個時代的騎軍,雖然馬鞍馬鐙這些裝備都比較成熟了,但是除非是有草原民族的技戰術水平的人,否則尋常中原王朝的騎軍依然是不會賓士騎射的;充其量做到騎在馬背上、勒住了馬之後站定騎射已經是極限了。
所以,無論唐宋,中原民族與騎兵交戰的時候,都會以槍陣在先,同時輔之以弓箭拋射——唐制每軍一萬兩千人,槍、弓各佔十分,也就是說每人一桿槍、一張弓。長槍手在接敵之前,就可以用硬弓射出數箭,隨後換上近戰兵器搏殺。所謂「臨陣不過三矢」,也就是說遇到敵軍的騎兵衝鋒時,步弓手最多只有射出三箭的時間,就要進入肉搏了。
正是這樣的交戰形態,導致了在神臂弓等遠程弩出現之前,唐宋軍中野戰部隊都罕有專職的弓箭手——畢竟一個射三箭后就失去戰鬥力的士兵,是一種對軍事力量的極大浪費,所以那時候的弓手和槍手是合一的。而專職弓手,都是專門用於守城的團練軍才配備的,畢竟也只有攻守城的時候,才會有大把大把沒法肉搏、持續對射的機會。
「為什麼步卒槍陣沒有跟上!為什麼與張元徽那瘋子接戰之前,沒有臨陣先給對方三輪弓箭洗地?」隨著兩軍騎卒的廝殺趨於更烈,樊愛能麾下的後周騎軍開始產生這種怨念。原本張元徽是主動衝鋒進攻的一方,而它們是防守的一方,防守一方可以設好了陣地站定了打,原本就該擁有先用弓箭給敵人洗地三遍的優勢才對,為什麼己方賣隊友的渣滓們沒有利用好,讓張元徽完好無損就囫圇衝到了自己面前肉搏?
其實,那些沒啥見識的後周軍騎兵完全是怪錯了人——這一切,不是後周步軍的錯,而是作為皇帝的柴榮在指揮的時候躁進了。因為真正恰當的步軍騎軍協同作戰形態,應該是先把騎軍藏在陣后、讓行動緩慢的步軍當先頂住,確保來犯的敵軍騎兵和己方步軍膠著黏住之後,再讓己方的騎軍出現側擊。
而柴榮是怎麼做的呢?他不是不知道步騎協同的道理,但是他為了求快,想當然地讓步騎軍一起勻速前進接敵。這種理想化的命令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但是到了臨陣對決的時候,就會遇到變故——
對面的北漢張元徽是廝殺了一輩子的宿將了,戰場嗅覺靈敏得出奇,一看到周軍陣勢,就知道有可乘之機。張元徽在接敵之前的一刻,讓自己麾下騎軍繼續往右翼多迂迴了那麼區區數百步,隨後再拐回來衝鋒,就一下子把自己的大軍置於了後周騎軍和步軍的縱軸線反方向上。
這樣一來,原本應該是同時接敵的周軍騎軍、步軍就被張元徽的戰術機動拉得脫了節,變成了騎兵先接敵、步兵後接敵,而且步兵方陣的臨陣放箭,也被己方的騎兵隊伍阻擋了,以至於害怕誤傷自己人而無法施展,眼睜睜浪費了先用弓箭洗地挫傷敵軍銳氣的機會。
說白了,如今這個形勢,就是因為柴榮明明身居中樞、卻非要細緻入微地指揮部隊的具體戰術導致的,需知《孫子兵法》中的七勝之道有云:「將能而君不御之者勝」,之所以這麼說,就是因為戰術的變化是瞬息萬變的,如果讓不是親臨戰場的人指揮細化到戰術層面,那麼信息的延遲、判斷的不對稱,都會造成致命的損害。
柴榮明明沒有親臨前軍第一線,卻非要細緻入微到指揮兩翼先鋒軍的具體戰術細則、進兵次序,不能放權給樊愛能隨機應變,焉能不敗?
樊愛能本是後漢朝時就在軍中任職的大將,當年先後跟著劉知遠和郭威南征北戰的。郭威在世的時候,好歹因為郭威在篡位之前就做過樊愛能的老領導,所以即使他篡了漢也還可以鎮住樊愛能。
如今柴榮上位,樊愛能心中本就對這個矮了一輩的皇帝略存芥蒂,再加上柴榮一再提防著他們這些老一輩的將領、此次御駕親征以來,處處要指揮到細緻入微、一點都不肯放權。連平時安營紮寨安排多少規模的斥候探馬夜不收、該輪換到那個營值夜他柴榮身為皇帝都要親自過問,這樣束手束腳的情形,如何不讓樊愛能憋屈。
此刻,樊愛能麾下的騎軍和北漢騎兵廝殺愈烈,死傷無算,沖在最先頭的兩千騎兵已經傷亡了兩三成了。諸般憋屈交攻之下,樊愛能大喝一聲:「柴榮小兒不知兵事,不信大將,我輩殊死血戰,他卻提防我輩有如反賊,恨不能捆住我輩手足再與敵廝殺!大丈夫若死於戰陣,幸也!若死於朝中佞賊構陷,大不幸也!我等願降!」
一瞬之間,周軍左翼的先鋒騎軍余部,在樊愛能的帶領下,直接選擇了陣前倒戈。大部分士兵都跟著樊愛能投了過去。只有數百騎或許是不敢投敵、或許是真心愿意為柴榮效死,當下也只有潰退下來,往著己方陣後退去,結果這些不投的騎軍卻也沒有起到什麼良好的效果——因為他們往回潰散的時候,又一次起到了阻擋己方後續步卒方陣弓弩齊射的線路,給敵軍打了一回免費地肉盾先鋒,而且還衝亂了己方步軍方陣的陣腳。
後方督陣步軍的侍衛司步軍押牙見事不可為,不得不下令無差別放箭,結果倒把那些不曾投敵只是退回的騎兵也射了個東倒西歪,一下子百餘名騎兵都死在了自己人的弓箭之下。這下子這些人也不管真投降還是假投降了,步騎軍之間的怨念被徹底引爆,殺作一團。
張元徽堪堪衝到周軍左翼步軍大陣之前,卻見周軍大陣已經散亂不堪,心中大喜過望,大喝著繼續率軍猛力衝殺,一桿長柄陌刀左右揮砍,擋者披靡,無不揮作兩段。
「我等願降!我等願降!」無數步卒哀嚎著哭喊,被敵我同時從四面八方夾攻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於是乎,周軍左翼大軍就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一萬多人的兵馬,不是戰死受傷,便是投敵、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