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第232章 雅樂之神
錢惟昱帶著滿腹關於「遣周使」使團的腹稿,沉沉睡去了。次日一早,便是赴源高明府上宴約的時候了。
源高明是醍醐天皇第十子、當今村上天皇的庶兄。而今日需要答謝尚公主之恩、設宴邀請同僚的,則是源博雅。那麼,這源博雅和源高明,又是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源博雅娶了大公主,需要在源高明那裡設宴答謝呢?
原來,這源博雅是醍醐天皇庶長子、已故克明親王的兒子。從血緣來說,他之是源高明的侄子而已。只不過克明親王早逝、當年還沒來得及等到醍醐天皇把庶出諸子下放臣籍、便已經死了。當時源博雅還沒有成年,又因為其父本就是庶出,下降臣籍之後,自然沒有資格過繼給那些醍醐天皇的嫡子。
最後,也是源高明心存惻隱,許是對於和自己同是庶出、被降了臣籍的大哥有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憐之感,這才過繼收養了年幼的源博雅。從那至今,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每次來日本,錢惟昱對於赴宴、受一群比自己至少矮一個頭的日本人的追捧,經是習以為常了。所以對於今天的宴席,在錢惟昱心中看來,實在是無甚可書之處,今天這一趟,唯一的目的,便是說服源高明在讓村上天皇答應派出遣周使的問題上,與自己達成一致。
……
「廣陵郡王賞光前來,真是讓老夫蓬蓽生輝啊。快快快,請裡面上座。」
「大納言閣下真是太過謙虛了,惟昱忝列式部少輔,既然是同殿為臣,自當敘論名位。後進晚輩,怎敢在大納言大人面前託大。」
「誒,今日私宴,眾人只准風月之談,廣陵郡王學宗天下,自然是當得起的。且請安坐,一會兒開席,犬子自會攜內親王一併出來答禮的。」
到了源高明府上,一通沒營養的寒暄,隨後錢惟昱便被讓進去了。這也是錢惟昱第一次見到源高明一脈的實權人物,少不得多看幾眼,記個形貌。那源高明約摸五十歲的樣子,換算下來身高一米六齣頭,在日本人里可算是高的了。身材比較肥胖,臉上都有橫肉突兀,加上一張大嘴和橫張的髭髯,幾乎和漫畫上的河馬相似。
聽說此人是個平素說話你好我好的脾性,但是一旦遇到非堅持不可的正事兒、犯了軸勁之後,那便是有拼了魚死網破的勇氣。也怪道村上天皇幫襯著把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庶兄拉到大納言的位子上,距離四大太政官僅差一步。顯然,那也是想藉助他的擁護皇室之心,略微制衡一下藤原北家了。
至於源博雅,顯然要等到正式開席、才和資子內親王一併出來答禮謝客的了。當下錢惟昱也不急著說事兒,坐在上席上環顧左右。今日所請的賓客不算太多,藤原師輔、藤原實賴都是送來了賀禮,但是本人沒到——很顯然,這是一場源高明一門勢力的私宴,藤原北家的人雖然接到了帖子,但是那些重要角色本人肯定是端著架子、稱病不到,只送賀禮便是。偶爾有刺探消息的需要,也不過是讓幾個受到了邀請的小角色應約就是。
環視了場中一圈。錢惟昱首先便看到了坐在對面的選子小妹妹,和選子同一張長席上的,還有一名十三四歲、容色清麗秀美尚在安倍素子之上的少女——那應該便是選子的二姐輔子內親王了。平安時代的日本宮廷,宴請本就不分男女,所有人都可同席,如同晉人曲水流觴的風雅氣度一般。選子和她姐姐能在主廳里赴席,也是錢惟昱早就預料到的。
除了選子和她姐姐,錢惟昱還見到了安倍晴明、源滿季等幾個他認識的人,以及自己名義上的下屬——式部少輔藤原為時。至於其他碌碌諸人,便不足道了。
錢惟昱回頭,對著自己身後的護衛、侍女等說道:「素子,賴光,一會兒,你們便去令尊、令叔父那邊就座,不必服侍孤了。」
安倍素子和源賴光立刻施禮謝恩,這便離席,走到安倍晴明和源滿季那邊坐下。整個宴會開席之前的氛圍,顯得很是隨和。
到了吉時,隨著一陣嘈雜的恭維,錢惟昱抬頭一看,知道是源博雅帶著資子內親王出來答謝諸位客人了。
……
震驚,還是震驚。這是錢惟昱看到源博雅之後的第一反應。
相比之下,源博雅身邊的資子內親王,就顯得毫無存在感了。那資子和輔子是孿生姐妹,形貌非常相似。錢惟昱此前也看了選子身旁那個少女許久,此刻資子出場自然毫無驚訝——更何況,資子和輔子姐妹的容色,在錢惟昱所見過的女人當中,本就不算是絕頂之輩。別的不說,就說周娥皇周嘉敏姐妹,必然是可以在姿色上完爆資子輔子姐妹甚多的。
一米四都不到的資子身邊,是一米七出頭的源高明。強烈的反差衝擊,第一瞬間就吸引了錢惟昱的視覺。
不過,光是比高,錢惟昱還是不怵的。一米八上下的他,在這一項上可以保證對正常日本人的碾壓。源博雅吸引眾人目光的更主要因素,是因為他的帥——這輩子,錢惟昱還沒怕過和別人比帥,當年便是和李從嘉在一起求學的時候,錢惟昱都不怕娥皇嘉敏姐妹會認為李從嘉比他帥。如今,這條鐵律卻被打破了。
那是一種,近乎於晉人柔美之風極致的帥氣,唇紅齒白,玉面瓊鼻,雙眉帶彩,俊目有神。放到現代的話,絕對可以完爆那些以娘炮著稱的小鮮肉。而且錢惟昱雖然不知道源博雅實際年紀多大,但是醍醐天皇去世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以上了,源博雅既然是在醍醐源氏下降臣籍之前出生的,那就意味著至少二十七八歲了。二十七八的年紀卻看不出年紀,不知道年輕的時候又有多帥。
果擲潘郎,看殺衛玠,不過如此。錢惟昱自問如果真要那他和對方比帥,自己唯有在高大峻拔、陽剛英武方面取勝。
錢惟昱渾渾噩噩地受了源博雅和資子的答禮,隨後又急忙偷覷輔子和選子那一桌,想看看選子是否會對源博雅那個她名義上的「姐夫」有什麼仰慕之態。幸好,錢惟昱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選子略帶嬌嗔地瞪著自己,看不出什麼危險的神色。
有些人,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錢惟昱自己對周娥皇周嘉敏姐妹抱著「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心態,此刻才會害怕那些日本的公主,也對自己的出色姐夫抱有幻想。
好不容易煎熬到了源博雅答禮完了,後面便是客人自行隨意的時間,錢惟昱磨蹭著想要找選子搭訕問問源博雅和資子的秘辛故舊,沒想到眾多客人又開始起鬨,讓主人家奏樂獻藝。錢惟昱對於這種場景,原本是非常熟悉的——自打他來日本,每次遇到那些日本文人用狂熱的目光盯著他,讓他聯句漢詩和歌、吟詩作對的時候,她都能感受到這種氛圍。可是這種情況發生在針對另一個日本人身上的時候、就不那麼令人愉快了。
幸好錢惟昱還算有眼力見兒,強忍住了衝上去把源博雅掐住的衝動。只見源博雅推卻了一陣,最終好像退卻無效——錢惟昱被人逼著作詩的時候,也經常這樣退卻無效的——於是就拿出一張箏,開始當眾演奏起來。
僅僅幾個音,錢惟昱就忘了僅僅幾秒鐘之前,他還想要掐死源博雅這回事兒。
他不是沒見識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直到今天之前,他此生見過的人裡面,音律最為精擅的,要數周娥皇。娥皇的琴箏琵琶等技法抒情,都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化境。今日僅僅略略聽了幾段,便知道對方的琴技絕對不在周娥皇之下。而且娥皇彈琴,心中時有悲戚之念,表現力上,僅限於某些曲目,卻不如源博雅這般百變。
只聽源博雅先彈奏了一曲《鳳求凰》,算是應了今日之景;隨後又續了幾首日本的宮廷雅樂。最後,似乎是因為今日有中土而來的貴客,他又加了一首漢末蔡琰的古曲《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錢惟昱聽娥皇便彈奏過數次,實在是悲風凄雨得緊;這源博雅奏來,卻是舉重若輕、舉輕若重,扭轉曲風於無形無跡之間,一曲《胡笳十八拍》,都能彈到闊朗豁達,只聞其音調之曲折,絲毫無曲風之悲涼。
誰讓錢惟昱上輩子讀書還是讀少了呢。而且後世中國的雅樂,因為遭受過滿蒙胡化宮廷樂的戕害,早已十不存一,中國的教育界,為了防止這方面歷史文化的民族自卑感蔓延,幾乎把宮廷雅樂這個概念都從歷史教育中封殺了。錢惟昱上輩子不曾聽說過「雅樂之神」源博雅的大名,才有了今日的突然。若是他聽過,而且知道源博雅便是後世東亞諸國雅樂界聖經《長秋卿竹譜》的作者的話,也就不會對對方的水平不在周娥皇之下而震驚了。
箏曲之後,依次是竹笛、篳篥、箜篌、琵琶……錢惟昱已經忘了他一開始想要找選子密談的事情了,甚至連遊說源高明給他在天皇面前就「遣周使」的事情幫腔這一點,都快忘了。
「今日有吳越貴客到訪,區區不才,這才額外獻藝了這套唐宮琵琶曲《霓裳羽衣》,不知可還能入得耳么?若蒙不棄,能得廣陵郡王賦詩記載,那才是人間雅事。」源博雅最後拿著琵琶,奏罷一曲,收起樂器,對著錢惟昱說道。
「這便是《霓裳羽衣曲》了么?」錢惟昱大吃一驚,他之所以知道這首曲子,是因為娥皇這些年來一直在搜尋大唐末年失落的唐宮古譜。沒想到中原因為戰亂而失傳的東西,竟然在這日本國還有保存。
錢惟昱揣摩了半晌,把腦中後世可以用來形容音律精妙的詩詞都過了一遍,最終還是沒有能夠為此會吟詩作賦。
「不瞞博雅兄,此《霓裳羽衣》之曲,在大唐末年戰亂之時,便失傳了。今日也是小弟生平第一次聽聞此曲。何況此曲昔年已得白樂天《琵琶行》之讚譽。今日博雅兄所奏,技法神髓自然非凡人可比,然小弟對音律揣摩之傳神,卻難比白樂天了。有古人《琵琶行》在先,又怎敢狗尾續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