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第291章 攤丁入畝的威力
錢惟昱上輩子畢竟是戈爾巴喬夫和TWO86教導出來的修真主義好青年。別的本事且不論,關於「打著某某主義的旗幟、走著某某主義的路子」這種花活,放到五代十國這種歷史環境,自然是玩得輕車熟路,天下第一了。
明明是想攤丁入畝,卻咬死了不露出攤丁入畝的字眼,用一番包裝的勾當,把全吳越國的大地主階級都忽悠地暫且喪失了鬥志。等到發現實情的時候,已經大事晚矣。
那一日,錢惟昱和鍾允章談妥了全部條件之後,不過半個多月,中吳軍的庫帑便撥出了首批數十萬貫錢鈔,由海商交割給廣州都督府的戶部官員。(以後統稱使用六部的稱呼,大家知道吳越國名義上沒有六部就行了,這樣表述方便一些,不要糾結具體官名了)
六月底的時候,也就錢惟昱撥給四伯錢仁俊的首批錢鈔到位之後僅僅七八天,錢仁俊的奏請廢除丁稅、施行種糧官營、開設「鄉試」等諸事宜的奏章,便送到了杭州的錢弘俶那裡。
奏章的內容,當然是錢惟昱指示的,只不過措辭上進行了不少修飾,而且關於上奏的理由,也頗為符合兩廣的「鄉土氣息」——比如廢除丁稅是為了籠絡兩廣的蠻夷,開設正規的鄉試,是因為兩廣的讀書人原本就有參加科舉的機會,不能因為如今南漢被吳越滅了、反而讓讀書人沒了上升通道、不利於社會穩定云云。
看得出來,鍾允章薛用丕等一些原嶺南太師、禮部尚書等飽學高官,著實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力圖讓這份奏章看上去完全是站在廣州都督府的立場角度上提議、看問題的;一旦新政實施之後,得利最多的肯定也是廣州都護府,而不是吳越國別的節鎮。如此一番偽裝之後,整個行動便一絲「出自中吳軍節度使錢惟昱授意」的跡象都看不出來了,哪怕將來大地主階級反噬,也咬不到錢惟昱身上。
人投我以木桃,我投人以瓊瑤。四伯父背黑鍋背得這麼敬業,錢惟昱自然給錢也給得爽快。一番運作之後,各種渠道的附議奏請雪片一樣飛向杭州,贛南的十叔錢弘億麾下也有山區苗族可以收納,拿了一筆小錢之後馬上就跟著搖旗吶喊。
只有錢惟昱這個正主兒,連續兩三個月都在閉門開發新技術、以及在自己治下組建織造營、機匠營。對民間推廣紗錠橫置式的五錠踏輪紡紗機、推廣棉花種植、棉紗紡線。七月初的時候,蘇州的織造營產出了華夏大地上漢人織造的第一批棉麻混紡布匹,並且投入了江浙一帶的紡織品市場,著實得到了市場的好評。
吳越王錢弘俶把各處上奏的奏章照例留中不發,交給杭州、越州的諸位中樞文官討論。一直拖到七月份,終於迎來了一個合適的時機:王妃孫太真的分娩時期快到了——七月二十那天,在眾望所歸當中,孫太真誕下一個男嬰,一如歷史的慣性,這個孩子被取名為錢惟濬,大王錢弘俶終於得到了嫡長子。
各鎮節度自然是少不了恭賀慶祝,動輒價值數萬貫的重禮一份接一份不要錢似的向杭州送,其中虛與委蛇自不待言。
錢弘俶假借嫡長子誕生的喜慶機會,宣布大赦天下——嗯,其實只是大赦吳越國境內而已——並且順勢宣布了一些「惠民」的舉措,其中就包括錢仁俊此前上書的各項改革事宜。
大王借著嫡長子誕生的機會,宣布減免稅賦和提出一些「便民的政府收費項目」,又有誰可以阻撓呢?兩浙和福建的豪紳們就這樣被忽悠著暫時接受了這個事實。
兩浙福建田土廣袤的豪紳還沒反應過來,兩廣那邊便對大王新恩準的善政反饋了最大的善意。七月底,僅僅在大王的政令傳到廣州都護府三五天之內,邕州以西原本屬於壯族、儂族的羈縻州,便有好幾個接受了朝廷的流官改制、宣布改土歸流。
「投降」歸化的羈縻州包括廣源州、萬涯洲、讜猶州、形州等四處。從地域範圍分佈來說,大概是從後世的廣西首府南寧開始、沿著邕江流域往西一直到廣西百色附近位置。大致覆蓋了幾個縣的面積,四州相加,擁有漢族民戶三千多戶,壯族、儂族等歸化人兩萬多戶。
一個新政政令剛剛落地,就為錢仁俊帶來了幾個羈縻州、將近三萬戶口的百姓。如此巨大的政治勝利,自然是要大書特書地宣傳的。消息傳回杭州之後,那些原本還試圖質疑「攤丁入畝」的人,也只好選擇緘口不言了。
或許還有人會奇怪:就算攤丁入畝、廢除徭役兩項政策交加逼攻之下,蠻夷歸化的成本確實被降低到了幾乎不存在的程度。但是蠻夷不歸化的話,好歹還有「尊嚴和自由」,怎麼會僅僅因為「就算你歸化了、朝廷也不找你收稅、服役」這麼一個條件,就紛紛主動歸化呢?
這其中,當然有陰謀。
……
廣源州,便在後世的廣西百色附近。廣西全境多山,除了東南部北部灣沿岸的沿海平原地帶、以及東北部與湖南接壤的桂林地區,其餘大多都是山區。整個廣西中部地區,就只有從邕州到廣源州的邕江流域,有約摸一兩萬平方公里的沖積平原。而平原四周的山區,倒是能有十幾萬平方公里。
廣源州說是州,其實和所有的羈縻州一樣,並沒有漢人修築的那種城池,只是一個一丈高都不到的黏土圍子,上面插了一排排削尖的木樁子,留幾處木寨門,便算是州城了。城內無非一千多戶百姓,有漢人和壯人、儂人每月互市趕集數次、貿易補缺,便算是了不得了。
八月初一,這一天雖然是月初,卻不是趕集的日子。可是廣源州城內,著實比趕集貿易的日子還要熱鬧擁擠,各色服飾的壯族人,儂族人,彝族人在城中人頭攢動,以金銀裝飾的馬匹奴婢也不少見,顯然是有很多大人物趕來會商大事了。城子中央,「府尹」儂民富的府邸外,更是戒備森嚴,各色侍衛熙熙攘攘。
「儂族長!此番朝廷公布免除丁稅、以及重申永免徭役之後,你為何便第一個宣布接受朝廷派出司戶、司工諸般官吏協理民戶商稅、工事營造等項!邕州以西的土地,幾百年來都是咱壯族、儂族、彝族土司酋長們自相管理,你這是要背叛大家,做那個引狼入室的出頭鳥么?」
儂民富的府尹節堂上,儂民富自己坐在一張孟加拉虎皮製成的椅墊上,一部虯髯、一口苗刀,顯得威勢赫赫。此刻,他卻眯縫著眼,任由堂下一個彝族酋長在那裡質問,顯得毫不生氣。那出聲質問的彝族酋長也算是一個羈縻州的長官,只是他的地盤更加靠西,接近了廣西與雲貴交界處,也就是在大理國邊境了。
「韋仲康,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廣源州向來奉公守法、聽命朝廷,如今朝廷改制戶籍,釐清稅賦,洒家配合一下,怎麼能叫引狼入室呢?你韋仲康祖上便不曾受過大唐的冊封,不曾受過偽漢的詔令不成?」
「你……儂民富洒家不和你玩文的,洒家是啥意思,在座諸位族長、酋長都是明白的,少拿話繞我!」
眼看就有人要拍案而起,另外兩個壯族羈縻州的府尹酋長之類的也上來拉偏架,紛紛問起儂民富的本意:
「儂族長,周遭七八個羈縻州,就數你儂族長的地盤占的最好,邕江穿城而過,兩岸沃野千里。旁人還靠漁獵樵採養活族人,儂族長得地盤卻是年年都沒有饑饉之虞,族人年年繁衍增多。如今漢人雖說強調了土地不在籍冊者不納稅、人丁稅免除,但是咱數百年自立的自在如何可以輕易捨棄?今日歸附了,日後難保不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儂族長三思啊。」
幾個人苦口婆心地說著,卻聽到門外一聲爽朗的笑聲傳進來:「你們這些兩耳不聞山外事的土鱉,儂族長之所以要歸附,這還有什麼可說的么?邕州城內的官司榜文都貼了出來,若是洒家的地盤也在這邕江兩岸,洒家的族人也要心動啊。」
眾人轉眼看去,只見那囂張入內之人姓黃,名叫黃代俊。廣源州周邊一帶,自唐朝以來,歷來以韋、黃、周、儂四大姓的部族為尊,所以這黃代俊也算是一方豪酋了。黃代俊也不和儂民富客氣,進來之後,便把一張他麾下族人快馬從邕州城裡抄來的榜文攤在廳中,可惜這些酋長大多不認識漢字,只能是繼續讓人閱讀一遍。
「黃族長,這榜文到底說得甚麼。俺們這些漢字一個不識的大老粗,你讓俺們看這些,不是折死了么。」
「這上頭說,朝廷自今年秋收之後起,便要開始為期三年的邕江疏浚工程。除暗礁、修險灘、建船閘;使邕江航運水利,直達廣州。今明兩年,便要重點修邕州到廣源州之間的河段。明后兩年,修廣源州至永豐州河段。修河期間,因國朝永廢徭役,一應工料,都由沿江各處百姓自願應募做工、按官價支給糧米工錢。凡戶籍在冊百姓,均可應募,由地方官府統計后一併發放。」
一群沒文化的傻叉依然在那兒愣頭愣腦,不明白黃代俊究竟說些什麼,黃代俊氣得冷笑一聲,直說道:「那便是說,儂族長從此便要帶著幾千戶族人,去給漢人做工掙生活了,人各有志,漢人給了他活路靠水吃水,咱們這些和他還有啥好說的。」
「什麼?儂族長,你便為了讓族人掙銀子,便出賣了咱們這些部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