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第326章 大梁一布衣耳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江山傾頹如此,正不知多少將士骨肉離散,陰陽永隔,皆朕之罪也。」
石頭城上,玄武門。病骨支離漸漸不支的南唐皇帝李璟,讓侍從抬著輦登樓北望,雖然看不見江北的鐵騎肆虐,可是從每日送來的戰報來看,顯然周師已經再無阻擋,即將發起渡江戰役了。
李璟的壽數,原本還可以再活一兩年——歷史上他是趙匡胤開寶二年才死的,死因自然是國勢日下,憂鬱而亡。作為一個詩文著稱的君主,多愁善感往往是影響健康和壽數的重要因素。換個神經大條的人,或許鬱悶鬱悶還不至於把自己鬱悶死,但是對於詩人而言,因為鬱悶就鬱悶得奄奄一息就很常見了。
陪同李璟身側的,乃是如今的南唐禮部尚書孫晟。如今南唐剩下的文臣當中,論才能或許還不好說,但是淡淡論忠心的話,孫晟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原本這個時間點,孫晟應該已經被李璟派去和周人議和、然後周人迫其勸降李璟,孫晟寧死不屈,被柴榮斬殺殉國。如今只不過因為後周和吳越兩路夾攻都大獲全勝,李璟單單和周人議和也沒用了,所以遲遲未曾派出孫晟。
當下孫晟聽了李璟的頹廢自責之語,也是聲淚俱下,傷感萬分,勸道:「陛下何出此言,江南百姓多年安養、使民有餘饒,皆陛下仁德之賜。北虜偽朝不修文治,專事殺伐,江北讀書人滾滾來投,無不彰顯陛下聖明。只可惜……天道寧論,以至於率獸食人。」
「三日前,周軍就已經破了揚州城了吧,三弟殺生報國,是朕這個做哥哥的愧對他。如今算算時間,周人也差不多該從瓜洲渡渡江了吧。」
「只怕確然如此……兵部回報,周師南下大軍如今分為兩股,一股由柴榮親統,趙匡胤為先鋒,移至和州對岸的采石磯紮營建立水寨。另一路由李重進率領,張永德監軍,部於揚州,隨時會從瓜洲渡方向渡江進擊潤州。」
「也就是說,我大唐只剩下這金陵,以及和州潤州三州之地了?祖宗基業喪於朕手,朕真是無顏再見先帝於地下了。」
這種時候,孫晟還能如何勸解?只好是說一些善意揣測的謊言安慰道:「江西那邊道路斷絕,還未能有傳回信來。只知道江州已破。但洪州、袁州等處或許還在燕王殿下駐守下。」
「那又如何?充其量我大唐也就剩下五六州天下。咳咳……快拿葯來。」
李璟的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李璟皇命強硬,一定要出來看看,原本按照太醫的醫囑是絕對不該受風的。故而登城的時候,也是有太醫院的隨行扈從,當下李璟情緒激動整個人都不好了,立刻拿出丸藥和煎劑服侍他服下。好半晌,才稍微緩過一口氣來。
「孫卿,可知朕為何還要服藥么。
「陛下自當善養龍體……」
「荒謬!並非朕惜命懼死,只是一來還沒有想好九泉之下該如何向先帝解釋。二來自古從無滅國后善終的帝王。若是我大唐還有二十州的江山,那朕還能讓從嘉坐一坐這個江山,享幾十年榮華富貴。如今只剩三州之地,不日將亡,若立從嘉,那不是憐他,反是害他了。」
孫晟聞言也是沉默不語,容李璟歇了一歇,才繼續問道:「事到如今,孫卿可還有什麼建言么。」
「如今之際,也唯有盡人事聽天命了,陛下不妨再派出使臣,卑辭厚幣以祈和。而且不光該向柴榮祈和,哪怕是錢惟昱那邊,也該單獨修國書一封。」
「何人可以為使?」
「北朝之事,臣請為國效命,只恐臣地位低微,不足以示我大唐誠意,還請以一元老重臣為正使,臣為副。至於吳越,太傅周宗好歹與吳越王有師資之尊,不如……」
「此事就由愛卿定個章程吧,今日朕乏了,明日送來再看。」
帶著蕭索的悲涼,李璟起駕重新回宮,孫晟也另行安排去了。
……
兩個時辰后,孫晟來到周宗府邸拜會。論政治立場,孫晟和韓熙載算是周宗一派的核心人物,再往下才輪得到徐鉉、徐鍇兄弟。尤其是周宗已經老邁只掛虛銜、不問朝政之後,孫晟和韓熙載就更是這一派的主力,以對抗馮延巳魏岑等一黨。
孫晟忠心於李璟固然是無疑的,但是也不會幹出坑害周宗的事情。所以在李璟那裡推舉了為使的人選之後,少不得親自來周宗這邊探探口風,曉以大義。近年來周宗已經老邁多病,常年卧床,孫晟也是知道的,但是到了周府探望的時候,依然大吃一驚。
「太傅大人何至於病得如此了?上個月看時,好歹還可以走動,只是氣力衰微,時常倦怠罷了,現在為何到了這步田地?」
「老夫行年七十有五,余壽不過旦夕之間,何足為怪。寬之此番來,定然是要老夫為國出使的了?想來除此之外,這把老骨頭也再無所用了。原本老夫也不該推卻,只是老夫膝下無子,唯有二女;長女被吳越人擄去,幸得吳越王顧念師資舊交,且其學問素著、愛惜羽毛,才不曾加害,反冊封為妃。
此番老夫若是為使,於國事一無所補,定然不能說服吳越人退兵。老夫之女為吳越王妃雖非老夫本意,然終究與吳越有親。事敗之後,天下悠悠眾口定然以為老夫通敵賣國,三十餘年忠於李氏之名,一旦盡喪。還望寬之體諒老夫苦衷。」
孫晟猶然不死心,著力勸說道:「太傅此言差矣,為國盡忠,不但不當惜命,便是身後名聲,也可拋卻。但凡有一兩分成功的成算,為臣子者便該十分努力進取,怎可瞻前顧後呢?昔年太傅教導我等……」
「老夫乏了,寬之所言自然是正理,可是寬之以為我大唐還能倖免么?同樣是死於國難,受辱而亡背負罵名,與堂堂而死,對於國事起到的效果,又有什麼分別?既然寬之要向陛下推薦老夫為使,老夫也不會抗命不遵。天子明詔來時,自當安排。」
說著周宗也不再理睬孫晟,只是叮囑說「老夫已經老邁將死,求虛名可也。寬之與朝中袞袞諸公正當壯年,若能留下有用之神,不可魯莽。」隨後,便讓家人送孫晟出府了。
孫晟走後,周宗命家人取來一些秘葯,這些藥物據說是給氣血衰竭的病人服用的,對於周宗這種年老三高的病情顯然是葯不對症。不過周宗避開家人自己偷偷服食,而且家中所用服侍之人大半不諳藥理,倒也無人可以阻撓。
不出十餘日,周宗腦溢血突發,宮中太醫緊急來看視時,已然中風癱瘓,遷延了不到兩天,便病重而亡。
……
周宗病故的消息傳開,金陵城中南唐君臣滿朝都為止驚嘆感慨。但是死歸死,已經定下的出使求和行程卻是不能停的,只能是換人。相比之下,出使吳越的使臣只能調整為韓熙載為正使、徐鉉徐鍇兄弟為副使。而韓熙載原本按照計劃是該出使後周的,填補了周宗死後留下的缺額之後,韓熙載空出來的位置只能讓另一位已經退休的南唐元老宋齊丘來頂上。
之所以不直接讓宋齊丘頂周宗的缺去吳越,原因也很簡單——當年宋齊丘和周宗可是有深仇大恨的,宋齊丘為了爭奪對李昪的首倡擁戴之功,還試圖勸李昪殺周宗以示謙遜。現在周宗名義上是錢惟昱的啟蒙恩師,如果周宗死了派個周宗的仇人去吳越,那不是火上澆油了么?所以少不得轉輪一樣的把所有人員都調動一番。
據說,宋齊丘聽說周宗病死後,倒也放下兩人之間原本一輩子相互謀害的舊怨,親自到周府弔唁,並且撫棺痛哭說:「君大黠!來得時,去亦得時!」此言傳到李璟耳中時,倒是頗為周宗不平。
宋齊丘那番話的意思便是說:你周宗真是命好,生的時機好,趕上了勸進南唐烈祖李昪的當口;死的時機更好,剛好避開了國家即將覆亡之前、出使求和而且必然失敗的恥辱。一輩子就這麼頂著南唐忠臣的名號過完了,死後還能草草哀榮一番,也不會拉到新朝對南唐死忠的仇恨值、不會連累自己的家人。
抱怨歸抱怨。徒勞無功的出使依然是要進行的。宋齊丘和孫晟頂著壓力硬著頭皮跑了一趟北朝,一開始卑辭厚幣稍微談了幾天,結果還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就被柴榮給大怒扣押了下來。
柴榮丟了一封密函給宋齊丘,宋齊丘打開一看,卻是李璟寫給錢惟昱的國書,上面寫著:「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天子易地酬勛,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很明顯,這是李璟向吳越王錢惟昱陳述的唇亡齒寒道理。
「幸虧錢愛卿公忠體國,不為此妖言所動,還將原書原樣獻於朝廷,揭破爾等奸謀。偽唐腐草熒光,居然還妄圖離間我大周君臣,是可忍,孰不可忍!來人吶,把宋齊丘和孫晟全部押下去。即日命吳越水師從江西回軍后便趕到瓜洲渡、采石磯,渡我大軍過江,圍攻金陵!」
宋齊丘恨恨然地軟倒在地,畢竟他也是和周宗年紀差不多的老人了,一口氣沒上來,竟而溘然長逝。柴榮見宋齊丘氣憤而死,倒也消了些氣,當下不為己甚不再為難宋齊丘的屍首,讓人好生厚葬。並且把孫晟監押在營中,不再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