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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第363章 瞌睡有枕頭

  時間約摸是四月中。每逢月中,錢塘江的潮汐總是不得安分。不僅午後漲潮的時分會洶湧肆虐,哪怕是清晨、黃昏這些時段,一樣有雲波詭譎的滾塗浪、亂渦涌。哪怕是來杭州做生意的海商,如果不是經年航海行船的老手,一般都會避開這些時間進出錢塘江、直航候潮門,而選擇在崑山、松江、明州等處卸貨登岸。走陸路或者換內河船,來杭州這座如今十世紀時全球最大的銷金窟碰運氣。 

  不過此刻,卻有一艘大約六百料大小的沙船,從杭州灣晃晃悠悠地駛入錢塘江口。船頭掛著的旗幟,也是非常少見,並非吳越人或是北朝旗幟,歪歪斜斜呈梯形狀,還拖著稀拉的穗子。連船帆都是草席織就,比普遍用竹篾做硬帆的吳越海船要略微古樸一些。 

  以現在吳越的航海技術,造福船廣船乃至其他新式改良船型,休說六百料,便是六千料都有可能造出來;但是如果船型是平底沙船的話,便有些少見了——眾所周知,沙船只能適合淺水航行,最擅對抗黃海的滾塗浪;但是如果到了水深加大的東海,這種平底寬底船就沒有穩定性優勢了。吳越海商素來志在四海,需要跑的航線門類繁多,怎麼會花心思思量如何把沙船這種註定內河或近海使用的船型做到這麼大呢? 

  不過小半日,這艘怪船就航行到了候潮門外,佔了碼頭上最大一處泊位,然後自有一群穿著高腰服飾的異國男子下船來,市舶司的稅官迎上去接洽之後,又拿出一份此前僅僅有限公示的敕命確認了一番,便入宮呈報去了。 

  …… 

  「茲有高麗舶主王大世,特選沉水千斤,迭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峯。因聞吾王虔於佛事,特不畏海途艱險,舳艫相銜而來敬奉,其心可嘉,特賜黃金三千兩,以酬其勞。准許入宮覲見。」 

  禮部官吏會同市舶司的稅官宣讀了旨意,並且給了回賞之後,那個掛著「王大世」名號的棒子海商,便被護送著進宮接受召見,隨行的自然還有一些扛著「旖旎山」和其他禮物的隨從——這年頭的海商但凡做得大的,都可以從本國君主那裡弄到一些對外使節的差使,如果機會合適就拿出來晃悠一下,機會不合適就收起來在商言商;錢惟昱的側妃蔣潔茹家,便是這一方面的傑出代表。 

  旖旎山,如前文詔書所說,顧名思義便是以沉香木中外觀古拙、形如假山的精品進行加工堆疊,形成南嶽衡山群峰的姿態。沉香素為佛家所推重,吳越王數代以崇佛佞佛著稱,這麼一件進貢貿易縱然為外人所知,也定然是會被傳為美談的。 

  錢惟昱在宴客的玉華樓內接見了這一行高麗海商。那個自稱王大世的人看上去至少有五旬年紀了,這麼一把歲數還自己跑海,著實是不多見。 

  「你便是王大世了么、寡人秘招高麗海商去遼國行商、這件事兒你可辦得了么?」 

  「外臣願聞其詳。」 

  「打開。」錢惟昱一開口,旁邊自有心腹侍衛掀開堆在一旁的幾口箱子,裡面卻滿滿地都是銀子。錢惟昱一指,只說道: 

  「這些東西,務必送到北漢劉承鈞手上,准你半路上給契丹達官貴人買路,乃至你自己辛苦,花費掉其中一半。而後,便是源源不斷販糧、販賣箭矢、倭刀到幽州,能夠自己運去太原自然是最好。若是做不到,遼人地界上這些東西多了,自然有遼國商人逐利去太原做買賣。寡人只有一點要求:不會給你任何書面勘、憑證。出了什麼事兒,都是爾等自行逐利所致。」 

  「外臣謹遵陛下聖旨。」王大世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居然也不談任何條件。 

  錢惟昱眉毛一挑,冷冷說道:「番邦蠻夷,欲陷寡人於不忠么。然如此言辭又有何用,出了此樓,便如煙散風中,無人得聞了。」 

  「外臣不敢陷陛下於不忠——只是外臣祖上世代尊陛下列祖列宗為君,傳襲至今而已。陛下若是不信,可屏退左右容外臣徐徐稟報。」 

  錢惟昱正想說他身邊的都是心腹之人,卻突然看見王大世背後跟著進來的從人中有一個蒙著黑紗的身影,雖然看不真切身段面容,卻明顯很是瘦削,略一思忖,錢惟昱便大概知道是什麼事情了。當初錢惟昱的曾祖父、吳越武肅王錢鏐可是對東海上的新羅國,渤海國,琉球人自稱中原皇帝的,這些藩國也都承認,如今來人這麼說,顯然是這些亡國遺民了。 

  「爾等先退下吧。」於是錢惟昱身邊的侍衛和王大世的大部分隨從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打扇的宮女,以及王大世背後那個蒙著黑紗的隨從。 

  「請陛下贖罪,王大世不過外臣託名。外臣實名昔大世,不過因王氏篡賊竊據神州,盡殺我昔氏族人,外臣多年輾轉東海行商避禍,積聚錢糧勢力,蓄養忠直之士,不得不假託偽朝國姓。」 

  錢惟昱心中豁然開朗——按照他十三叔錢弘儼所撰寫的《吳越備史》記載,「太祖建隆二年,高麗舶主王大世,特選沉水千斤,迭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峯。王許以黃金五百兩,竟不售。」——說人話,就是歷史上記載王大世確是來吳越國兜售過「旖旎山」這件藝術品,如果沒有錢惟昱的出現,那麼原本該是王叔錢弘俶接待的王大世,可是王叔給出了黃金五百兩的開價之後,這個王大世居然又嫌棄太便宜了,沒賣直接跑了。 

  即使黃金五百兩買「旖旎山」確實有點低價強買得嫌疑,但是如果考慮到歷史上錢弘俶一國之主的身份,國王問一個海商買東西,居然還有嫌棄出價少談崩的么?你王大世將來還打不打算來吳越國做生意了? 

  但是如今錢惟昱讓市舶司透過地下渠道散播出秘密募集高麗商人的消息、然後親自撞上了被招來的王大世之後,這一切的謎團就揭開了——這個王大世不是一個普通的商人,他特地跑一趟吳越也不是真來做生意的,而是另有所圖,有可能是送給吳越王一件大禮,然後讓吳越王主持一個公道,比如現在錢惟昱面臨的一樣,只可惜歷史上錢惟昱的王叔慫了一些,沒答應人家的要求。 

  想明白了這些,來人的身份已經很明顯了,「你是說,爾等俱是新羅廢王金傅的妻舅一族。與高麗王氏有滅門之仇了。」 

  王大世噗通跪倒,再狠狠磕了三個響頭,「陛下真乃慧眼如炬,神目如電,對海外之事也明察秋毫之末。不錯,外臣正是當年昔妃的嫡親兄長——這一位,乃是昔妃的幼女、也就是外臣的外甥女。當初外臣的妹子被王建鴆殺、勒令新羅廢王金傅令立王建之女樂浪公主為正妃時,臣這個外甥女尚在襁褓之中。」 

  「居然只剩下一個女子了么——據寡人所知,當年昔妃還有三子。」 

  「這些年來,已經被高麗數代偽王歷次追殺所害……臣妹三子在臣妹被鴆殺時,至少都已六七歲,長者十餘歲,宮中多有深知其形貌者。這些年來,高麗偽朝追殺不輟,直到確認三子盡數被擒獲誅殺,方才略微放鬆了繼續搜查——臣這外甥女,也是靠著當年少有人知曉其出生,且外臣以其餘女子頂替,方才得存。」 

  「既是如此,此女又有何用,難不成還能助新羅復國不成。」 

  「外臣不敢求陛下為新羅復國——何況金傅自己都毫無大志,自甘降順,為臣者還有何能為其翻覆?外臣僅求能對王氏一門復仇,於願足矣。外臣這個外甥女雖然高麗國中少有人知其尚存者,不過確有當年昔妃留下信物,且其容貌頗似其母,定然對大王還是有利用價值的!懇請陛下為我等亡國藩屬做主!」 

  錢惟昱心說,新羅都亡國了二十三年了吧,就算這個女的是新羅亡國次年、昔妃被王建鴆殺、給樂浪公主騰位子之前剛剛生下來的,那至少也有二十二歲了,僅比自己小了一歲的樣子。但是錢惟昱自己都成親四五年了,這世上難道還有二十二歲還沒嫁出去的女人不成?又或許是身份太敏感了不能嫁? 

  而且如今的一切,都還是那個王大世隨口胡謅的,即使拿到了一些信物證據,也都是零碎的物證,完全沒法直接證明其身份——換句話說,王大世拿得出來的東西,只能證明他曾經和新羅王室接觸比較多,但是這些東西樂浪公主的人毒死了昔妃之後一樣可以拿得到。 

  錢惟昱慎重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先不要寒了人心,便安撫道:「既然爾等還以新羅遺臣自居、奉我吳越為天朝正朔,將來寡人自會為爾等主持公道。這……唔,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一直恭恭敬敬站在那裡不說話的黑紗女子,終於盈盈下拜,除去面紗,柔柔地說道:「臣妾名叫金孝恩。」 

  「你便先留在宮中吧。」錢惟昱一揮手,便決定了金孝恩的命運,甚至,他連對方的面容姿色都還沒有看清楚。隨後,他轉向一邊的宮女,輕聲說道,「稍後把雲妃叫來,順便讓她如果還有葯的話一併帶上。」 

  既然不知道對方底細是否可靠,那就直接下藥上了再說。不管楊雲娥當年所謂的秘葯有效沒效,光是嚇嚇人應該也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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