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3.第483章 變局
一個月後,河東,代州。
遼國皇后蕭綽,用著天子的御輦,督押著大軍緩緩而行。數十萬遼兵,乃至從劉繼元那裡弄來的炮灰、北宋投降稱臣后帶來的僕從軍、河北漢奸組成的新軍,乃至部分党項人迫於威勢派來湊數應景的騎兵……如雲的人馬,連綿行軍,把代州關外的草原,鋪陳得如火如荼。這支部隊,顯然是來河東尋明軍決戰的。
擺樣子的病秧子皇帝耶律賢當然也是身在輦內的,只是這種泥塑木雕一般的存在,根本不能阻擋一夜堅強起來的蕭綽行使那鐵腕的皇權。
「一夜之間堅強起來」這樣的描述實在是太旖旎而充滿歧義,尤其是發生在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那就更引人遐思了,難道是……無論大家往哪個方向想,那都是想錯了。實際上,蕭綽如今守著過日子的還是一個沒治好宿疾、不能人道的男人;換句話說,蕭綽從雲英初嫁至今,還是守活寡的狀態。那麼,她究竟是怎麼一夜成熟起來的呢?
原因很簡單。公元970年、乾亨二年五月末的一天,蕭綽的父親蕭思溫,在陪同女婿皇帝耶律賢在閭山(今遼寧錦州閭山)出獵的時候,遭到賊人刺殺身亡。
經過嚴查以及對嫌疑牽涉分子的嚴刑拷打,刺客被查明是朝中過氣權貴高勛、女里組織派去的。動機倒不至於是謀朝篡位——畢竟其中一個姓耶律的皇族都沒有牽涉到,殺了蕭思溫也沒啥用。高勛和女里謀殺的動機,只是不滿蕭思溫把持朝政、傀儡耶律賢罷了。
(註:蕭思溫於970年5月死於高勛、女里刺殺為史實。)
死了父親的蕭綽,一夜之間完成了從一個雖有才智果斷、卻缺乏定性和忍耐的少女,到隱忍不拔、兼具委曲求全品質的當朝皇后的轉變。
宋人投降了,這本是一樁對遼國來說的大喜事,趙炅就如同當年被中原皇帝打得走投無路、投效大遼的石敬瑭那般珍貴。然而如今接納趙炅乃至他背後的北宋的投降,所要面對的敵人也遠比太宗皇帝耶律德光時要面對的敵人強大得多。唯一讓遼人認識統一的一點好處是:南邊的大明在宋人投降之前,已經因為河東投降大明一事和遼國撕破臉,不斷武裝衝突了。無論遼人結不結納宋人投降,明人都不會和大遼保持和睦了。
同仇敵愾,是一個民族主義上比較好用的籌碼,漢人步步緊逼,為契丹人提供了一個很容易團結的氛圍,故而,以蕭綽一介女流,展現出了天賦非凡的斡旋手段之後,好歹也沒有讓蕭思溫被刺殺這件事情的負面影響蔓延開來。她在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忍人所不能忍,擺出一副一心為國、為身為皇帝的夫君的樣子,凄楚地換取南北院的一系列支持,一致對外。北院大王耶律屋質、南院大王耶律撻烈無不從命。
在蕭綽的統籌下,出兵南下阻止大明越來越膨脹的收復失地慾望,在忻州、代州阻擊大明從太原防守反擊的嘗試,這一提議被順利通過了。北院大王耶律屋質被任命留守上京,然而天子親帥的皮室軍自然是被皇帝耶律賢親自帶走了,北苑軍也有相當一部分精銳被納入跟隨御駕親征的行列。因為北院的最高指揮體系沒有隨軍,皇帝耶律賢自己又沒什麼指揮才能,所以軍中的指揮體系自然是需要南院系統出點力了。南院大王耶律撻烈當然是兼任了兵馬副元帥,而東南行營招討使、西南行營招討使兩個職位,則分別授予了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軫。理論上,將來大遼和大明的軍事衝突中,以河東為界,河北戰場由耶律休哥負責,河套戰場則由耶律斜軫負責。如今對代州-太原地區的作戰,則是兩路夾擊,全局統籌的局面。
……
六月初四日。大軍沒有全部進入代州城,尤其是中軍御輦只是在代州城北二十裡外的雁門關外駐紮,只有前軍被派入關內打探消息。代州以北,出太行、陰山余脈的,原有「太行八陘」中的蒲陰陘、西陘兩條陘道,各數十里,分別有紫荊關、雁門關設于山陘險要之處。其中蒲陰陘還有穀道分叉,在紫荊關一側形成小道,為了堵住這條穀道,古時還設有一座聲名不顯的關卡——不過千年之後,因為林育榮林師長在這裡打倭寇打了勝仗,這座名叫「平型關」的關卡才有名起來。因為地利的關係,以騎兵為主的大遼援軍在前方戰局不明的情況下貿然入關並不是一件穩妥的事情,蕭綽出兵時,代州-太原之間的戰場一直處於拉鋸狀態,自然有必要在大軍到了之後隨時確認前線戰況,再做決斷。
蕭綽坐在御輦帷幕之後,等了約莫半日,堪堪日落時分,才有心腹臣子前來向耶律賢稟報情況。
「臣韓德讓,參見陛下。」隔著簾幕,一個年近三旬的俊逸年輕文官規規矩矩地行禮。他乃是新任南院樞密使韓匡嗣之嫡子。自從五六年前時,在先帝耶律璟手上做了十幾年南院樞密使的室昉病死之後,韓匡嗣便繼任了這個位子,其子韓德讓當時不過二十三歲,然年少有識,頗受南院大王耶律撻烈重用。這次與宮中接洽軍務,耶律撻烈都讓此人轉達同傳。(註:也就是說,在高平之戰、吳越挖角楊繼業、乃至後來陳橋兵變時邢州事變等十幾年中,遼國的南院樞密使都是室昉。吳越人當年從北漢使用重金行反間計挖角楊繼業時,遼國方面中計退贓的也是室昉。但是室昉資格老,壽命不濟,如今已經老死了。本書年限跨度比較大,對於一些次要國家的次要官位上的角色,凡是中間十幾年沒出場、再次出場時換了名字的,一般都是原任的人老死了,後文大量遼人新人不再做特別說明。)
「韓愛卿免禮,南朝兵馬進展如何,可有消息了么。」蕭綽也不避諱拿捏,直接就坐在帷幕後面代替耶律賢開口了,耶律賢有哮喘的毛病,平素多說話也是很艱難的。一邊說著,蕭綽一邊也在觀察韓德讓,這個男人比她大十二歲,按說以蕭綽的標準來說,韓德讓該是老男人了,卻不知為什麼蕭綽心中卻有一種覺得韓德讓頗有成熟男人韻味的錯覺。
「這個漢臣倒是頗為俊朗……恩,不對應該是頗有男人味,那部鬍子,便不是弱冠書生該有的了……該死,我大遼男子,無論契丹還是漢人,不都該以英挺俊拔豪氣為美么,有大鬍子有啥不好的?為什麼本宮總會不自覺地往那般南朝俊逸人物的標準上靠呢……雖然那人也有一小撮三角形的齊整短髯……是了!本宮定然是因為剛剛喪父,心中無主,才會這般慌亂覺得成熟男人可靠一些……」蕭綽一邊隔著帘子觀察,一邊心中就是這樣胡思亂想。
「回稟陛下、皇後娘娘。劉繼元劉節帥總督代州兵馬與明人交戰,最近數日來頗為不利,連敗兩場,如今忻州只怕是……已經消息斷絕,無法明確城中是否還有軍民堅守。且根據劉節帥與耶律斜軫招討使所探,明軍在河西近日進展也頗為順利,同州、延州各處與朝廷均已消息斷絕,宋王曾下令各州據城自守,然明軍掌握渭水、黃河舟師后,壺口瀑布以下遊河西之地,盡數為明人所略。如今明軍已經在延州打通了黃河河運,關中資糧也可直接與河東沿岸互通有無,因此可以快速投入河東戰場的兵力也就更加充沛了。」
河西之地,便是指黃河自渭水北岸往北轉折之後,黃河以西的部分,和後世山西省對應「河東」的概念一樣,與之相對的河西便是陝西省中部西側。戰國時候,魏國名將吳起最大的功績便是經略河西,使秦國如遭遇跗骨之蛆,可見河西之地乃是河東進攻秦地的要害所在。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地理局勢,主要是因為在河東-河西之間的壺口瀑布以上游部分,黃河兩岸都是高山峻谷(比如河東在沿河部分就是呂梁山),水深流急,自古都是船隻通航的絕地,也不可能徒涉渡河,一旦魏、晉失去了河西的橋頭堡,再想進攻秦地的話就只有老老實實走河南道的洛陽-潼關-長安一線了。
也就是說,在蕭綽從上京匆匆帶著大遼主力部隊南下的途中,明國人在這大半個月里的進展實在是頗為迅速——但是蕭綽也沒辦法,雖然趙炅投降大遼、自稱宋王的消息二十多日前就傳到了上京,然而她蕭綽恰好遇到了親生父親蕭思溫被殺的大事,而且在蕭思溫被殺之前,蕭綽其實是沒有置喙軍務的權力的——事實上哪怕是耶律休哥、耶律斜軫,在蕭思溫為相的時候,那也是沒有方面大權的,只有南北院大王有那種檔次的權力。
蕭思溫被刺導致的大遼短暫權力真空窗口期,導致了如今局面的進一步惡化。
「那麼,兩營招討使那邊可有新的消息,南院大王又可有呈言進御?以他們之見,如今我大遼大軍,是否還應該聯合漢、宋諸藩入關與明人決戰?還是另尋他途。」
「諸位大人都尚且未有定論,只有惕隱大人有諫言請微臣轉達:惕隱大人言道,明人善於攻堅守城,如今局面,河東之地明人輜重已然融會貫通,與此決戰,只怕正中明人下懷,有飛狐陘之虞。不如假作以漢、宋諸藩兵馬佯救忻州,一旦不敵,便棄輜重錢糧,輕兵倍道退代州、出雁門,誘使明人驕縱,出關而入草原,而後方是我大遼決戰之機。我大遼控弦鐵騎數十萬,絕不可如飛狐陘時那般,與南朝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
「陛下及本宮得惕隱這般大才,何憂國事艱難不定呢?德讓,你這便照此書就,待陛下用印,便持去南院大王處商榷吧。」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