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試妻
午後,天氣更好。
漠滄無痕抬手支額,斜臥於龍榻之上,是一副困倦乏味的神情。
整個風華殿十分安靜,隻有風吹珠簾的聲音。
他星目微閉,瞥了瞥殿中靜候之人。
她倒是十分精神,萬分細致。
須臾,他目光流轉,斜斜地望了望窗外,落花成雨,葉似蝶飛,不由得感念道:“起風了。”
白餌看了眼漠滄無痕,繼而落下手中筆墨,行雲流水將身離開玉蒲,準備去掩窗。
漠滄無痕卻道,“不必。”
許是角色代入感太強,白餌欠身以請,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春寒未散,陛下當保重龍體。”
聽之意外,漠滄無痕忍不住看向她,眼神中透著淡淡的質問:“你這是在關心朕嗎?”
聽來唐突,白餌眼中頓露驚訝之色,接著軟聲細語地回答:“關心陛下,乃是妾身之責。”
他久久地看著她低垂的眉目,似乎在等待什麽,那些忍不住想說的話,最後變成了幾個平靜的點頭。
目光飛快地迂回至窗外之際,眼底閃過不易讓人的察覺的失意,他眉目舒展,朗然道:“眼下正是風起花落之時,料想雪園早已一片白雪紛紛的盛景……你去後殿取朕的羌笛來!”
聞言,她目光一抬,隨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隻見他唇角微勾。
……
雪園,梨花勝雪,於空中飄飄搖搖。
他與她雙雙漫步庭中,忽然道:“昨夜燈火熹微,未能清楚地看清你的表演,今有幸遇此良辰,你不妨再舞一曲吧!”
一路沉默相隨的白餌,終於在這一刻抬了眼,忍不住環顧了四周一眼,失言,“現在?”
他立馬便捕抓到了她眼中的疑惑,淡淡問:“有何疑慮嗎?”
“妾身不敢。”她連忙欠身請罪,緊緊地盯著地麵上已經鋪滿的一層落花,白皚皚的。
“你莫擔心,朕會以羌笛為你伴奏,你隻管盡情歌舞!”漠滄無痕道。
她雙目微閉,心中頓時忐忑不安。
於燕溫婉來說,這無疑是一個討取君心的絕佳機會,可對她來說,卻有著涉險之疑。
猶記,青坡之上,大雪紛飛,他二人憑借著一曲《古相思曲》於茫茫人海再度重逢,青坡之上,他笛聲款款,青坡之下,她縱情歌舞。
而今……
望著漫天飛落的梨花,一時間竟教人心緒如麻。
漠滄無痕究竟想要幹什麽?
究竟隻是他一時興起,還是……燕溫婉的身份已經引起了他的懷疑!?
揣測之際,漠滄無痕已行至亭中,“你可準備好了?”
她旋即回過神,按耐住所有的紛亂,微微側鞠,硬生生擠出一笑,似是被風吹皺了一般。
緊接著,他朱唇輕抿,一雙湛藍色的眼眸如月下一河瀲灩的水,清澈而深邃,似有波光在跳躍,一刻也未從她身上離開。
此曲獨奏多年,終是等來合曲之人。
大風也有情意一般,忽地卷起滿地梨花,將整個雪園渲染得如癡如醉。
蕩人心魄的笛聲輕揚而起,她纖足輕點,衣袂澹澹揚起,宛若淩波仙子,纖細的腰肢柔軟如柳,婀娜多姿,眼如秋水,顧盼生輝,媚意蕩漾,小巧挺立的鼻梁遠遠一看似有流光,細致的嘴唇上泛著一層誘人的光,開口一句“君似明月我似霧”,便從一抹驚豔的笑開始了……
她滿腦子皆是昨夜清河河畔,宮女們初次排練時的場景,婉轉的歌喉加上曼妙的身姿,應上著紛紛揚揚的花瓣,那些從指間流露出來的美麗,絲毫難掩,就連漫漫青絲也飄舞起來。
就在她舞得忘我之時,那笛聲忽然止住。
這算什麽?
戲唱到一半,被人抽了台子?
她姍姍回了個眸,玉指間還叩著幾朵花瓣,正想問他為何停了,他手中羌笛剛剛放下,抬聲道:“燕才人,錯了。”
“錯了?”她小聲問,定格住的舞姿開始有些僵硬。
錯了嗎?
忽然,亭中之人滿是堅毅地點了點頭,不免教人有些驚訝。
這般小聲,他也聽見了?
須臾,那笛聲驟然轉急,她從容不迫地銜接而上,朱唇嫣然一綻,唱出:“相思苦,相思苦,憑誰訴,遙遙不知君何處!”
廣袖半遮容顏她以右足為軸,輕舒長袖,嬌軀隨之旋轉,愈轉愈快,忽然自地上翩然飛起,玉手揮舞,仿佛所有的花瓣皆聽命於她,皆隨之而舞,直到亭中再次傳來——
“燕才人!你還是錯了!”他步出亭中,眉心緊緊皺著。
一再出錯,不免有些驚恐,白餌旋即止住所有動作,連忙欠身請罪:“妾身不才,還望陛下嚴厲指教。”
她求賢若渴地望著他,他卻麵不改色,態度嚴謹地告訴她:“你不需要人指教,你知道的!”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他手中羌笛再次揚起,信誓旦旦看著她,炯炯有神,“再來!”
笛聲不等人,她旋即接唱:“扶門切思君之囑,登高望斷天涯路……”
那仿佛是個魔咒,任憑誰也打不破。
他眼中滿是不信,不再停下來提醒,而是加急著步子近身演奏,有多少次的轉身回眸,便有多少次的四目相對。
漫天的梨花像被撕破的棉被,下得毫無頭緒。
他步步逼近滿腹心事皆在笛中,她卻因一錯再錯心生惶恐,迫不得已節節敗退。
一場曠世合奏,愈演愈烈。
直到梨花落了滿苑,天空刮不起一絲風。
“陛下,曲終了。”
一曲閉,她靜候一旁,餘光細數三兩落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枝頭。半晌,身姿稍拔,複開口問:“陛下,您怎麽了?”
他蹙著的眉頭微動,寂寂的眼神,掠過滿地的蕭然,始終沒能抬起,“……朕乏了,回殿吧!”
白餌不遑開口,羌笛落到了自己手中,在抬眼,漠滄無痕早已轉身離去。
未幾,雪園,唯她一人獨立,思緒靡靡。
目睹手中羌笛,眼中竟不是躲過一劫的喜悅與安然,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歎此濟濟寰宇,能將此曲演奏得這般爐火純青之人,除他外,恐難尋第二人……
在離開雪園返回風華殿的路上,各種或豔羨或崇拜的目光紛紛從四麵八方投射到她的身上,許多當時躲在暗處目睹了整場表演的宮人一個個為之刮目相看,更有人小聲議論,說她是白餌再世。
可世人又怎知,眼前之人,便是話中之人?
餘霞散成綺,一抹抹斜陽盡揉碎在晚風之中。
漠滄無痕負手立於窗台,眼中是簇簇紫陽,暈著淡淡的七彩光圈,粉的似霞,白的像玉,紫的如煙,令人好不疼愛。
“你可知道,朕為何要在窗外植那麽多紫陽花嗎?”
白餌隨著他的視線,目光輕移過窗外的紫陽,從容不迫地回道:“回稟陛下,妾身聽常大公公說,景帝在時,宮中便植有此花,因其色澤鮮豔,耐觀賞,曾引無數墨客詩詠,比如,‘正是紅稀綠暗時,花如圓玉瑩無疵。何人團雪高拋去,凍在枝頭春不知’,又比如,‘潔身自擁翠枝寒,遺得春魂寄素顏’。”
她本想再比如下去,漠滄無痕緊湊的目光忽然轉到她臉上,信誓旦旦地說:“看來燕才人對此花了解頗多啊!”
這話雖是讚許,可渾然聽不出那個味兒,她隻能訕訕一笑。
未幾,漠滄無痕忽然坐到榻上,一本正經地開口道:“做學問的,必然明白‘親口嚐梨知酸甜,親身下河知深淺’的道理!那就請燕才人給朕講一講在你過往的經曆中令你最難忘的一段有關紫陽花和你的故事吧!”
他嘴角勾起,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笑意。
白餌頓時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本想從中轉圜,不料榻上之人再次發話,神情嚴肅,語調赫赫。
“你記住一點,在做學問上,朕不想聽到任何假話,亦容不得你半分虛構!”
顯然,已經來不及。
“妾身遵旨。”
這邊欠身遵照罷,白餌便小心翼翼地移步至榻前,腦海裏又是思緒沉沉。
紫陽,最難忘?
她還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更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仇人麵前,談起另外一個人。
榻上之人,滿目端詳,她則側立一旁,雙目微閉,好不心疼。
“我和他的故事,要從一次誤會說起。”
“當時我滿大街尋找盜竊荷包之人,說巧不巧,正好看見那蟊賊當街再次作案。”
“我便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將他逮了個正著!並將他數落的體無完膚……”
“可他卻絲毫沒有愧疚之色,直到擒拿大蟊賊的捕快出現,我才知道,原來他不是盜賊,而是與盜賊鬥智鬥勇的熱心之人。”
“他一番誠懇的解釋之後,我明白了他的苦衷,理解了他盜取荷包是無奈之舉。”
“他為了向我道歉,揚言要給我一個驚喜……”
“我滿心好奇地聽著他的號令,閉上了眼睛,直到耳邊乍然泛起了他燦爛的笑聲。”
“是一束紫陽花。芳香四溢。一時間,教人喜不自禁。”
“他好像很在乎我的感受,很直接地說,他完全感受不到我對這個驚喜的喜歡。”
“我……”
“也許我本身就不善表達吧!喜歡就是喜歡,沒有過多的言語。”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根本不知道這花叫什麽名字。”
“於是,我便一字一句地跟他說起了紫陽。”
當她說出這些話時,眼神幾乎是望向窗外的,是遙望,也是懷念。
是應答,也是羞辱。
雖然她與李相逢的這段故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可當向人說起之時,眼底、心底,還是會忍不住流露出相同的情愫。
與此同時,漠滄無痕早已聽得一臉陰沉,雙目不知是何時閉起的,也許是唇齒緊鎖的緣故,側臉竟似刀削!看著令人不敢靠近。
而她卻渾然不知,榻上之人是何感受。
就在她情真意切到極致,以至於情緒一度陷入低迷之際,他雙目忽然睜開,滿是陰鷙地盯著她,語調愈發低沉。
“那你一定告訴了他有關紫陽的三種花語吧!”
聞言,她心跳驀然漏跳了一拍,整個人一下子從自我當中拉回。
遲來的眼神剛剛與他有半點交集,轉瞬便因內心複雜的情緒逃避開來。
她緊緊盯著一雙龍靴,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他卻步步相逼:“容有半分虛假,朕決不輕饒!”
積威之下,想要全身而退,萬萬不能!
她點了點頭,“妾身說了。”
“好!”
他簡直滿意到極致!
龍身不可操控似地向前一傾,試圖對上她斷斷續續不敢抬起的眼神,一字一句命令:“朕要你親口當著朕的麵再講一講!”
自他說到那三種花語開始,她便知道,最忌憚的事要發生了……
“第一,紫陽曆經雨雪風霜,淩寒而開,預兆冬殘春近。”
那幾乎是同一種聲音在他耳邊回蕩起。
場景不是比冰窖還要冷的風華殿,而是比爐火還要暖和的亡奴囹圄!
“第二,紫陽簇擁而生,幾度淒風苦雨中,難免會有分離,但其花瓣終緊密相連,枝葉亦交相輝映,預兆斬不斷的親情,即便遇到分離,也終會重聚。”
“第三,”
第三!
他在心裏幾乎是同時和她一起念出。
可那呼之欲出的話,卻遲遲沒有從她嘴裏說出來!
那一刻,許多記憶倒帶一般在她腦海裏回閃,既寒冷的,也有溫暖的,它們明明軌跡清晰,卻也發生了重疊、交錯……
她就像被這些或喜或悲的記憶操控住的牽線木偶,眼眶刺得通紅,卻不敢流下淚來;唇瓣微啟,卻有些喘不過氣來……
終於,他再也沒有了耐心,咬牙切齒做了最後的提醒,“第三!”
那哪裏是提醒,是龍顏大怒後的命令!
終於,那牽線從中斷開,她戰戰粟粟地跌坐在地上,燕溫婉也好,白餌也罷,儀態盡失!
而那個向來儒雅隨和的君王,此時此刻早已衝冠眥裂,他哪裏肯甘心就這麽算了,不顧一切地撲身而下,跪在她麵前試圖扶起她的雙肩,勢必要得到那個答案:“第三是什麽!你說啊!朕命令你說!”
她深埋著腦袋,兩眼因驚心褫魄不敢睜開,直到雙臂被他抓得生疼,身子才被迫拉起半截。
再抬眼,四目相對,已是淚臉滿麵。
“陛下恕罪,第三,妾身忘記了,妾身真的忘記了!”
恍惚間,他定在了那裏,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滿眼皆是不信,直到她的兩臂從他掌心抽離,顫顫巍巍的身子爬退半截,一個勁地磕頭乞饒。
紫陽花第三種未說出口的花語,你還記得嗎?
無數次臨窗注目,他曾無數次這樣問自己,也問她。
而今換來的,竟是這樣的答案。
漠滄無痕撐著榻沿,緩緩起身,心中感念,或許他忘了,過了寒食,也該暮春了。
他終究忍不住再看了地上之人一眼,眸子裏滿是失望,一遍遍質問著,你怎麽可以欺君,怎麽可以……
他說過,在做學問上,他不想聽到任何假話,亦容不得她半分虛構。
可她必須申辯的是,至始至終,她沒有半分虛構。
紫陽花,第三種花語,從一開始便未說出口。
隻是,曾經是未說出口,而今,是說不出口。
……
聽聞殿中盛怒,馬上便有太監跑進來,手中拂塵握不穩,兩眼左右一掃,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陛,陛下?”
漠滄無痕看了那太監一眼,隨後目光落下,眼神斜視了身後一眼,若有似無。
白餌緊緊地盯著眼前投射在地麵上的倒映,心中一股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的緊迫感,雷霆萬鈞。
直到殿前傳來,波瀾不驚的聲音。
“宣,宸妃。”
太監估摸了四周一眼,探著腦袋問了問:“在這嗎?”
“不,瑞安殿!”
太監一聽,先是怔了怔,“奴才領旨!”
隨後,麻溜地搖著拂塵出了風華殿。
到這會兒,白餌才暗暗鬆了口氣。
“你且起來吧,擺駕,瑞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