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識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七章 悵然若失
任平生天微亮起來,收拾停當,卻發現哪位申阿姨已經在外邊走廊上,正細心地用一團新采的葛麻抽絲紡線。申如杞臉上的神色,如古井無波,悠然自得;紡出來的麻線,也極細極勻。
難怪餘子雖然家徒四壁,身上的衣衫也是形式樸素,那布料,卻是十分精細。申阿姨見任平生背著一身行裝出來,臉上頓時換了一片慈和之色,“孩子,早餐煮好了。別著急上路,你和餘子一起先吃了吧。”
申如杞語氣平靜,卻讓任平生覺得無可拒絕。便隻得回屋,把餘子叫“醒”。
待到餘子磨磨蹭蹭的洗漱停當,天已大亮。兩人一人打了一大碗的鹿肉粥,就蹲在大門外,稀裏嘩啦;吃兩碗粥,花不了一時半刻。申阿姨看了眼任平生,卻說了句讓他倍覺意味深長的話“孩子,你這小小年紀的,遠行千裏;是人都看得出,身上肯定帶了盤纏。隻不過,能把歹主意打到孤身行客身上的人,都不過是些生活所迫,求一些錢物養家糊口的窮苦漢子而已。雖然可恨,卻畢竟也都是凡夫俗子,有擔當有牽掛。所以,一路上盡量別顯露行藏,既免了自己麻煩,也免得他人一時起意,招惹意外的衝突。”
任平生胡亂應了兩句,卻感覺這申阿姨,是不是有點犯糊塗了?我隻不過是個孤身遠行的孩子好不,怎麽這一番勸慰,卻更像是隱晦地勸著自己“得饒人處且饒人”。
如此一來,雖不置滿腹疑團,任平生還是滿臉不解。申阿姨看他的樣子,隻是淡淡一笑,繼續紡她的麻紗。
任平生辭別了申如杞,出門而去。餘子則一路陪著相送,直至村口。這期間,兩人倒是有說有笑,少年意氣,沒必要愁眉苦臉地說那些離愁別緒。
“申阿姨最後跟我說那一番話,到底啥意思?”任平生問道。
餘子瞥了他一眼,“你嘛,年紀麵容,都很有扮豬吃老虎的資本。然而,到了行家的眼裏,就欠了不止一點的火候。”
“怎麽說?”任平生愕然道。
餘子不答,反問道“首先,盤化他們,也是獵人,而且是這方圓數十裏之內,都能排的上號的好獵手。以他們的本事和手法,你覺得,在當下的山中,要獵一頭麋鹿,容易不?”
經他如此一提,任平生恍然省悟,搖搖頭道“說也奇怪,山下林中,可以獵取的禽獸,似乎極其稀少;很難發現。當然,如果能找到,單純獵殺,他們還是沒問題的。”
餘子道“山下農夫,糧稅極重;種田就很難活。所以種田的漢子,起碼有兩三成都在農閑狩獵。獵人多了,野物就少了。所以,你以獵人自詡,如此難得的獵物,就隻是‘順手而為’,這便首先顯了自己的手段,並非常人可比。”
餘子轉過臉來,一臉凝重地看著任平生,“另外,你的眼神,是殺伐果斷的眼神,我娘說了,隻有殺人無數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眼神。這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身上。”
任平生如雷轟頂;倒不是這話,說得如何重了。而是那位申阿姨,一見之下,那種十分親切的感覺,竟讓自己不自覺地有了一種十分微妙的情懷。到底什麽樣的情懷,說不清楚,硬要說出來,那就是任平生終於覺得,原來自己還是個孩子!
此中情懷縈繞心頭,也不過一日一夜之間,忽然聽到餘子轉述那位阿姨的品評言語,以及她臨別前的勸慰之言,不由得他任平生,不震驚莫名。
原來,阿姨是真的在勸他,遇人無論善惡,少造殺孽!
突然,他想到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轉頭對餘子道,“殺過了人,眼神真會不一樣嗎?”
餘子撓了撓頭,“其實,我也不懂,但我娘說,是真的不一樣。隻不過,能看出來的人不多。所以,你也無需過分擔心。隻是以後一個人行走江湖,還是要多看看,多學學。形形色色的人,沒有人能告訴你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願意告訴你的,又往往口是心非,真假難辨。這些東西,教不了,都得自己慢慢長進。”
任平生點了點頭,惴惴不安,“那麽,昨晚的事,你又如何瞞得過申阿姨?”
餘子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話在理。但短期之內,還是可以瞞一瞞的,至少,目前為止,我可沒殺過人。”
任平生奇道“沒殺過?”
餘子神色堅定,點了點頭,“昨晚的情勢,看著凶險,但沒有死人。那些中箭倒下的,隻不過是暈倒。所有的弩箭,除了我的鐵杆箭之外,其他的,都是欖子核做的箭頭。箭頭裏藏了李長安配製的獨門迷藥,一旦見血,即至對方昏迷,起碼也得一日一夜才會醒轉。至於我自己打的那四個,我有分寸。隻擊昏,不傷命。”
任平生恍然大悟,難怪他們事先,要費盡心機,各種門門道道,務求算無遺策才開始行事。這並非單單為了成事本身,也是為了盡可能保存對方性命。
餘子往那略有點走神的少年肩上,拍了一把,語氣頗為沉重道“其實,人生一世,要找幾個能一起做事的人,真不容易。在上千的獵人兄弟之中,我也就找到了他們這四五個。家底單薄,捉襟見肘,但凡遇上個小小的意料之外,就都是一樁不小的凶險。所以,好不容易遇上你下山投親,自然也希望你能留下。路走得遠了,你就會明白,像咱們這般,本事相若,又能意氣相投的,真不是你打幾個燈籠可以找得著的。這就叫緣分,懂不?”
餘子的眼光,越過村口山峽,望向遠方,“咱們哥兒倆,要是聯手闖蕩;打磨個十年八年,整個幽原五州,都可以橫著走。”
餘子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著任平生道“對了,你走得太快,大個子昨晚沒來得及親自說,叫我帶句話,說大恩不言謝。下次回來,你有什麽事情,隻要用的上他盤化的,水裏火裏,他盤化絕不皺一下眉頭。”
“這就有點見外了。”任平生道,“隻是你說要帶他們出去闖蕩,去的,就是什麽幽原五州?”
餘子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幽原五州一千城;與遼原四州八百城,同為太一道教的根基所在。這桐川城,隻是三千城的其中之一。若非要排個號,據說桐川也能排在百強之內。我們這培秀寨,屬青蘋州,桐川城引朵鄉。你走得急,引朵鄉市集的熱鬧景象,沒法帶你去見識一番了。下次回來,沒待上三兩個月,你別想走。到時挑個趕集的日子,帶你到引朵集市去,山裏各寨各族的妹子,那真叫一個百花爭豔,群芳竟秀。看多幾眼,你就走不動了。”
任平生尷尬不已,原來腳下這片大地,甚至自己所在的不歸山,其實都在幽原。“餘子哥,你說的三月之後,到底是何打算?”他轉移話題道。
餘子極少見地歎了口氣,“幽原道門勢力太強,你又不能留下,咱們幾人想要立足,難上加難。所以我還是會按原先的打算,帶上幾十個用得上的兄弟,去往南荒越嶺闖蕩一番。”
“南荒那邊,都是崇山峻嶺,窮山惡水的,比較適合獵人。再說了,太一道門很多養殖靈禽異獸的獸圃,也在南荒山嶺之中,不時可以碰碰運氣,發上一筆橫財。”
二人一路聊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村口。任平生回望一眼那片被泥石流衝刷得滿目瘡痍的山穀平地,若有所思。餘子道“老弟,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
任平生忽然道“若有朝一日,我去南荒,該如何找你?”
餘子道“頭幾年,若無意外,我會呆在與不歸山東南毗鄰的融江州。一則易於照應家裏,二則,融江州深山大壑,形勢複雜,容易行事。”
餘子看著他笑笑道“到了地頭,你知道該去哪裏找一夥很想發財的獵人的。”
兩人依依別過,任平生獨自走在蜿蜒山道上。根據餘子的說法,沿這條路往北出了山區,便是一馬平川的廣袤平原。到了平原地帶,人口眾多,村寨也會比較密集。
不知為何,離開不歸山的時候,任平生心中,除了對父親的一絲擔憂之外,剩下的便隻是對山下大好人間的新鮮與好奇。而如今,還沒走出不歸山的範圍,離開交結的第一個朋友,竟頗有悵然若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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