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鬆鶴清平
精雅館舍的小天地禁製突然撤去,任平生能看到那份突然波動的氣機漣漪。隻是這種練氣士獨有的神通,他做不到,甚至無從入門。找一個機會入道練氣,這不是他一天兩天的想法,隻不過每一座山上宗門,對自家修煉的法門都秘而不宣,哪怕是一位入了祖師堂譜牒的嫡傳弟子,沒在宗門攢下足夠的人品功德之前,都很難得到真傳。
所以任平生也就想想而已,他不可能委身道家,更不可能成為某一宗門的譜牒仙師。
悲天劍道的修煉,再過山重水複,迷障重重,他也隻能一條道衝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
就算是撞了南牆,他還有得回頭嗎?
眼中一閃而過的欽羨之色,雖然立即歸於冷漠,卻竟然沒逃過龐境然那一雙迷離小眼,直截了當問道:“為何開了火府,卻不是練氣士?”
任平生實話實說,“情急之下,殺了一隻雅疆神獸,要死不死的,那家夥臨時前竟然吐出妖丹,正好落入我口中。一個激靈,就吞下去了,想吐都吐不出來,也就任其自然了。”
大白又不在這裏,如此有麵子的事情,細節上偷梁換柱一下,不算什麽大問題嘛。好歹這胖子是個金丹,我就以凡夫俗子之身殺個臨淵妖修,還是尊上古神獸之屬。
對於一個金丹修士而言,若無此道的專屬神通,要隔絕一方天地,還是相當吃力的,而且自身靈氣消耗極大。所以這也是為什麽正事匆匆聊完,龐境然就要迫不及待撤去天地禁製。
龐境然搖了搖頭,竟未質疑他的胡說八道,隻是神色認真道,“好在你還練劍,而且看樣子,身上積攢的劍氣,極豐沛。否則但是火府之中那一股湛藍的真火,就能把你其他四座並未開門的氣府,燒成廢墟。”
“那結果會如何?”任平生其實不以為然,隻是對方既然提及,隻是自然反應地多問了一口。
“玉石俱焚。”龐境然淡淡道,“你這個小身板,這個時候應該連渣都沒剩下了。”
任平生目瞪口呆,下意識舔舔發幹的嘴唇。
好在這些年,無論如何,都沒懈怠過練劍!
“想修行?”龐境然一雙小眼帶笑,看著他道,“聽說你跟瘦馬山關係不差嘛,為何不投入汪大真人門下?要知道哪怕僅僅是成為西喬山的一位記名弟子,都是滿天下道修胚子夢寐以求的事。”
任平生搖搖頭,平靜道,“跟他也就算是普通的江湖萍聚吧,互相幫了個忙而已。”
龐境然一臉驚愕,“跟西喬山七子之一的汪太中,互相幫個忙?而已?”
這事還真不好解釋,不過任平生點了點頭,神色堅定。
“但我前麵的問題,你還沒回答。”龐境然好像是鐵了心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山上宗門,還是算了。”任平生淡淡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胖教習輕輕點頭,說了個其實已經不算秘密的秘密,“我這身修為,是以術數入道,並不擅長自身氣府的打造,更鎮不住你自身那座已經在燒天煉日的火府。所以就不獻醜了,但夫子有放出口風,是打算在道院學子之中,覓三四位弟子的。至於如何挑選,他沒說,隻是留下隨緣二字。也有意無意給過些提示,所謂隨緣,未必隻是你與夫子本人的緣份,或者說你本身的大道機緣。而是……”
龐境然欲言又止,早已被撩撥得心癢癢的任平生,連忙追問,“而是什麽?”
龐境然略一沉思,神色猶疑,最終坦誠道,“我也不是很明確,但有那麽一小撮人,猜測夫子的意思,是要求弟子的人選,能找出這座道院天然存在的那份大道機緣。大家都在找,隻不過都無從入手。”
“一份機緣,三四弟子?”任平生疑惑道。
龐境然搖頭不語,也是一臉不解的表情。
直到離開先生的館舍,任平生始終未曾說出那隻無極墜,就在一位盟友手中。既然這份使命,已經到了自己手上,沒必要再讓那羞愧了上百年的“老人”繼續不安下去,或者貿然行事,招致意外。
他更沒有問龐境然是如何丟失哪隻無極墜的,如果這事好說,估計對方早已坦誠相告。
一座宗門為之負重了千年的擔子,讓人家能卸下就卸下吧。
再說了,無極墜既然本該屬於自己,任平生是不會跟金敖客氣的,至於其中隱藏的秘密要不要去探究,隨緣吧。沒人告訴我該做什麽,我幹嘛自討苦吃。
主意打定,走回學塾的腳步,就輕鬆了許多。優哉遊哉路過一處高年級的講堂門口,又被一處人頭攢動的喧鬧之所吸引了注意。數十學子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紛紛擾擾,臉上都是那種事不關己嬉笑之色。
任平生對熱鬧本無什麽興趣,卻驚奇發現連一向傲然不群的雷振羽居然也在圍觀的人群之中,雖然那一臉的高冷,很有鶴立雞群的感覺。但後者那一雙充滿狂熱與興奮之色的目光,還是讓任平生頗為奇怪。
原來被眾人圍攏的那一小片空地,方圓不過數尺,一個人都不大騰挪得開,如今卻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家夥,身如鬼魅,出拳如風,不停地往一個身著儒衫的幹瘦老頭身上招呼。
說也奇怪,那老頭隻是身形挺直地站在那裏,不見屈膝移步,身軀卻一直在緩緩移動,如物浮流水之上,又如雲飛虛空中。更加氣人的是,老先生一直口中念念有詞,優哉遊哉的在那年輕男子耳邊說著某些大道理,嗡嗡嗡,像一隻無論你如何暴跳如雷都驅趕不走的蒼蠅。
那年輕大漢隻顧出拳。雨點般祭出的拳頭,卻硬是沾不著老者半片衣角。
明明打著了,卻發現拳頭所觸,空無一物。
那老者的身影明明在前,卻忽焉在後,期間都不見有騰挪閃轉的軌跡。好像他無論在那,都自然而然,沒有半點突兀。
任平生這幾年,見識過各種對手,山上仙家,俗世武夫,十二重樓殺手,西磧狂人,甚至連輕易不會在和平人間出現的兵家萬人敵,也在上次藥山一戰中,見過道院弟子常安的大顯身手。
然而像場中老者這種玄之又玄的手段,任平生聞所未聞!
那年輕漢子,無論體魄招式,是一位境界不低的武夫無疑。對於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擁有武夫三境的體魄身手,隻要不是遇上雷振羽那樣的天之驕子,或者榮柳人那樣的一州名門之後,無論放到哪裏,都算得上是一位天賦異稟的習武奇才。
看熱鬧從不嫌大的申功頡,被擠在人群之中,不時對身邊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新進學生,解說一二。這位落馬城中有了名忽悠死人不賠命的執絝,聲音不大,言語間眉飛色舞,片刻之間,聚攏在他身邊的新生就已經擠得水泄不通。這些少年男女,看向那錦衣學長的眼神,滿是仰慕欽羨之色。尤其是那些情竇初開的年少女子,眼神就又要複雜幾分。倒好像場中那對打的一老一少,其實沒啥看頭,倒是這位博學多才,英俊多金的學長,解說起來更加精彩。
事實上,被擠在人群之外的任平生,對場中那玄之又玄的景象,也是諸多不解。他凝神聽了一下申功頡那些修辭精妙的言語,又好氣又好笑。
那家夥,等於什麽都沒說。
什麽引勁化氣,落點成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什麽的,都是些模棱兩可的說法。但凡有人追問,申功頡多半會繼續長篇大論一通,把聽者繞來繞去,自己都繞不出來了,再一語點醒夢中人。
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也,到時自知。
“這位老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
申功頡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道,“我不是早說過了嗎,江湖中的……”
申功頡忽然轉頭,望向消無聲息地出現在身邊的這個小學弟。一襲青衫,背著劍匣。
好家夥,這麽密密紮紮的人群,連自己都沒擦覺到有什麽異常。
申功頡神色頓時緩和下來,笑道,“被哪胖教習叫去了啊?想必又是問了一通古裏八怪的問題,然後一臉踩到狗屎的樣子把人轟出來了。”
任平生沒有正麵回答,反問道,“這種事,你也挨過?”
申功頡滿臉不屑道,“那家夥就是個瘋子,好些同窗初到的時候,都挨他這麽損過一頓。”
他拍拍任平生的肩膀,安慰道,“也別惱,其實一般人,那家夥都不惹的。這麽多年的事實證明,被龐先生損過的人,都是每一屆裏的佼佼者。要不就是天賦異稟之人。也煩人,你申師兄看人的眼光,是有點毒到沒朋友了,你小子,我當初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嘛。”
“我知道,乙班的嘛。”任平生笑笑,不願與他糾結這個話題。正如申功頡先前所說的,到時自知。
或許從今往後,方涼道院的新生,再無人有幸見識那位胖教習的那些刁鑽問題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任平生提醒道。
申功頡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哪個仍在場中緩緩遊弋的瘦小老者,“俗世江湖四絕,鬆鶴清平,玄、劍、經、武。說是說俗世江湖,那是相對於山上仙家而言。事實上,這號稱四絕的人物,都是至少有一隻腳踏入了登天之途的大成之士。天下四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外麵極少有人知道,其中二絕,便隱於方涼道院之中。”
任平生看著對方,一臉都這麽熟了能不能別賣關子的表情。
申功頡繼續以下巴指點場中,訕訕道,“顧鬆嶺,顧老先生,鬆也,便是場中這位了。淩隱翯,自稱煙雨散人,而江湖同道,多會敬稱一聲煙雨散仙,一把仙劍,蕩盡世間不平。取其諧音為鶴。江湖中,識得這位散仙真容者,應該不少,但都已是死人。”
說至此處,申功頡神色古怪,隱隱似有某種劫後餘生的興奮與恐懼。
“怎麽了?”任平生奇道,“難道這位鶴先生,也在道院之中?”
申功頡搖搖頭,一字一頓道,“我懷疑,我見過這位鶴先生。”
這位一城執絝子弟之首,應該是自小營養豐足之故,比任平生要高出一個頭;後者要踮起腳尖,才能毫無障礙地拍了拍對方的肩頭,安慰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申功頡點點頭,沒有過多解釋,接著道,“林道清,應該是你們丙級乙班今天第一個上課的先生。清也,以胸中藏百萬經典入道,其於經道的造詣,震古爍今。”
“最後一位,遊俠龐秭平,縱橫江湖數百年,未逢敵手。坊間傳說,那位龐大俠,百年前甚至曾一度問拳鐵流驛。隻不過傳說終歸是傳說,當今在世的修士或者武夫,無人見過那一場巔峰之戰。有人說龐秭平身負重傷,不知所蹤,應該是自己找了一處山水毓秀的地方埋骨了;也有人說,兩人最終未分勝負,各有損傷,但都未跌境,鐵流驛顧萬年畢竟是天下三教之一,最終以勢淩人,令龐大俠立下重誓,從此不得涉足江湖。最後一種說法,也最多人信,就是龐秭平其實勝了顧萬年,隻是對方畢竟背景太過深厚,龐大俠為免後患,最終手下留情了。但結果不但顧萬年對此耿耿於懷,連他的盟友北荒城兵家,乃至背後的主子鴻蒙山神殿,都秘密下了追殺令,讓龐秭平自此無處容身,隻得浮槎南硰瀚海去了。也有人說他去了北極冰原,躲在魔宗的琉璃宮中。”
“總之,鬆鶴清平四絕,如今還在江湖中走動的,僅餘三絕而已。”
申功頡一聲喟歎,這位一向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罕見地有幾分鬱鬱之色。
任平生望向場中,那場毫無懸念的纏鬥,已經平息。
壯碩青年躺在地上,鼻孔嘴角都滲著血跡,大口喘氣。
他不是被打趴下的,是累趴下的。
那位顧鬆嶺老先生,笑容頤和,微微彎腰,繼續對那躺在地上的青年嘮嘮叨叨。
任平生一陣頭大。
咱們丙級乙班,不會有這位老先生的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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