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壺酒,一個月
任平生被抬下石徑之時,詳察自身經脈筋骨,隻覺並無明顯的傷勢,便隻是渾身無力,腦袋昏昏沉沉,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途中曾發現一個矮小身影,腳踏草鞋,不但上身有那莞草編織的裘褐覆蓋,甚至連頭臉都用一個粗編的草兜遮了個嚴嚴實實。是那條露了半截的褲子,簡直就隻剩疏疏落落幾幅布條了,裸露的小腿滿是血痕,甚至多處皮肉外翻。
今天難得見到一個不是被抬下來的,居然還是個小個子,不但遮了頭臉,還故意低垂著頭。估計是身上衣裳爛得太過羞人,不敢見人了。
過去了好一段路,任平生才突然驚覺,稍稍挪動頭頸,收攝疲憊不堪的心神,勉強施展望氣術。
“鍾礚澍,你沒事嗎?”任平生大喊一聲。
那裘褐身影稍稍一滯,卻始終沒有應聲,隻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繼續埋頭緩步下山。
任平生稍稍心安,他當然知道那自小受萬人矚目的一方神童,極在意人前儀容。今天這一身慘淡行頭,鍾礚澍自是不肯見人的。隻不過任平生心中許多疑惑,苦於此時身不由己,無法下了擔架與鍾礚澍同行。。
大家一起跌下那無底虛空,怎地他非但沒事,還不知從那弄來這麽一副幹爽細密的莞草裘褐?
……
華燈初上,落馬城青花巷一座精雅宅院中,似在舉辦一場宴席,十分熱鬧。隻不過席間賓主,竟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女,無論著裝舉止,書卷氣甚濃。
廳堂中擺了足足四桌,菜肴酒水不可為不豐富,但一看那樣子,顯見是倉促準備的。好在主席正中那兩三位,都是不缺錢的主兒,回來招呼一聲,自有下人各處奔忙,請客的請客,買菜的買菜,下廚的下廚,有條不紊,籌辦極快。
雷振羽居中落座主位,兩旁分別是鍾立和常安。在主席落座的客人有榮柳人,馬小燕,李曦蓮幾位在方涼道院中鶴立雞群的女子;另有中州才俊杜文希,甘蘭州大族出身的宿承歡,桐川堂武院世子秦忠等人。其他坐席間,也都是周成,張屴,鍾礚澍等一幹道院同窗。
細心人會發現,在座的,都是今天登了酒壺山,又絕大部分是被抬著下山的人。
另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是,在山上秘境中都曾曆經凶險重重,最終身臨絕境,至不省人事被人救下山來。一到山下,那守在道口下棋的顧鬆嶺老先生也不知使了個什麽術法,這些奄奄一息的傷者,頓時恢複如初,個個生龍活虎的。
隻不過那顧老先生施救之後,都會笑容可掬交代一聲,“事不過三啊,不知難而退,就各安天命了。”
所以雷振羽跟常安幾個一合計,隨即向下了山的同窗一一發出邀請,今晚到他們在落馬城合租的宅院中聚餐飲酒。醉翁之意,當然不在酒食。
鍾礚澍一路躲躲藏藏,是先偷偷跑回了落馬城家中,將自己梳洗拾掇周正之後,才以一個“不經意”的契機,在街上碰上了鍾立,後者自然也不會錯過邀請這位小神童。所以鍾礚澍作為極少數自己下山的人之一,其中隱情,目前也隻有任平生知道。
任平生沒來,是因為負責請客的人,根本沒找著他。
申功頡倒是見了的,隻是那家夥即便接受了顧先生的解法施治,依然滿嘴哼哼呀呀,好像受傷不輕的樣子,借機婉拒了邀請。
任平生匆匆趕回了
鐵砧山,在山腳的宅子中,與一眾門人匆匆吃了晚飯,便在小院中與眾弟子閑聊,順便指點太極劍術。
一眾徒子徒孫,就沒哪個能喝酒的,所以作為一座山門祖師爺的老道亦真,每天飯後,也就是他最不會招惹任平生的時候。那個寶貝徒兒,去年年關將近時給的一葫蘆老酒,說好每天兩口就兩口,喝到現在還沒喝完。
所以亦真寧願招惹別人去。
今天一如往常,亦真獨獨留下了天賦異稟,他日必能盡得自己真傳的徒孫赫連樹。一碟花生米,兩碗清水酒,一老一少邊喝邊聊,口沫橫飛,天南地北。
在幾名後輩,老師祖本來都曾煞費苦心,諄諄善誘。可惜伍春芒最不成器,一小口下肚就滿臉通紅,頭暈眼花。李三村有些培養潛質,就是心思太重,有酒盡管喝,至於是好酒劣酒,總是說不到位。
陳天石嘛,就一愣子,到了該練劍的時辰,絕不肯拖延片刻,一放酒碗就走,祖師爺的麵子都不給。
謝留這小子不錯,酒品好,每次碰杯的口頭禪都是“祖師爺您隨意,我幹了。”
所以往往是祖師爺還沒熱身,他謝留一張臉紅得醬紫,直接趴地上了;喝酒練劍都省事了。
如今就算謝留求著祖師爺打賞兩杯,亦真都會毫不猶豫賞個“滾”字。
你小子知道老子的酒,別說普通的俗世豪門,就算是山上仙師,都是一壺難求的仙家陳釀嗎?牛嚼牡丹的喝法,糟蹋我老人家的好東西。
隻有過早曆經江湖磨難,人間不平的赫連樹,不但酒量酒品俱佳,而且為人機靈,說話又好聽,深得老人家歡喜。
隻是任平生今天給徒弟們教劍,似乎有點草率了,出去兩刻不到,就交代小的們好好練習,自己獨身一人又回到飯廳裏來。
“咋滴,今天該性子,要陪我飲兩杯?”正在興頭上的老道瞪了他一眼,明知此事絕無可能,隨即機不可失地改口道,“小樹蔸嘛,非但是酒品不錯,練劍的天賦恒心,更是出類拔萃。每天除了論到他給我抬滑竿,這小子幾乎舉手投足,都是那一招一式的六十四劍。哎,小小年紀,不能這麽拚壞了腦子身子,得講究文武之道啊。所以你也別逼他太急,我老人家是過來人,正好幫著他拿捏下分寸……”
任平生笑笑,老人家言下之意,他焉能不懂。
“放心,我沒打算趕他去練劍。師父,今天在符籙一事上,有些疑難,百思不得解。也曾與道院的師兄方懋埋頭研討一番,稍稍有了些眉目,隻不過,我們兩個的造詣,半斤八兩。方懋師兄原本也不是精於此道,隻能從練氣士的角度,給了些建議。所以先跟師父說一聲,一會等您有空了,我再來請教便是。”
亦真原本還是酒碗擱在嘴邊聽著,一說到符籙二字,雙眸頓時發亮。老道聽到後來,手中的酒碗,已不知不覺放回了桌上,手指輕敲桌麵,神色肅然,一會點頭一會搖頭。所以任平生一說到等會再來,亦真已經大手一擺,教訓道,“治學之事,尺璧寸陰、一刻千金,豈可白白空等。哪怕是師父沒空,你也可以自己先在這裏試著畫符推衍嘛。更何況師父就算有天大的事在身,也都大不過畫符布陣。”
先前還要求赫連樹講究文武之道的老祖師,一下子就換了副臉色,對那兀自端著酒碗的精壯少年道,“小樹蔸啊,喝了我這神仙酒釀,活了骨血壯了氣息,這時練劍,事半功倍,
不可耽誤了啊。”
赫連樹麻利放下酒碗,提劍出門。
師徒倆難得如此坐下聊回天,任平生從芥子囊中取出那本得自青遨宮的《枕中集》。這也是今日上山之前,他到處找方懋,想要摸索出個施放門道的法寶。
雖然很多法寶在煉製之時,便被煉製之人施加了某種禁製,若非心傳口授,極難破解。但方懋畢竟已是位應天境的練氣士,對付一個功伐戰力相當於金丹品秩的法寶,多少能摸索出些應急施用之法。
任平生倒不是事先知道那酒壺山橫雲之上,是一方末法之地,但每日以望氣術勘察那座山頭的風水氣脈,每每望向那片山雲,總覺氣機十分淩亂,且互相衝突糾纏,吉凶不明。就好像一山之中,有三千大千世界,互相衝突交戰不止,卻又始終沒有絲毫兵戈之氣。
酒壺山積雲之上的各種凶險,早有耳聞。任平生若是獨闖,倒沒什麽,但既然帶了周成和申功頡兩個如假包換的文弱書生,他就不得不多留個心眼,在如此罕見的氣機糾纏中,萬一遇險,說不定可以用這本《枕中集》,隔絕出一處暫時安身的黃粱小天地。
任平生與方懋根據書中雲遮霧繞的線索,苦苦推敲,耗費了大半個時辰,最終商議出一種以符籙開門,構築天地的應急之法。
隻可惜今天遭遇的險境,實在太過突然,饒是任平生早已畫好那幾張符籙,卻並無機會祭出。
平日裏跟師傅說事情,任平生往往是話說一半,老人家便要打斷,迫不及待的來一通長篇大論,真知灼見。但這一次,亦真有些古怪,非但一直沒有插話,反而事無巨細,都要一一打破砂鍋問到底。
任平生本不想過早將方涼以山中機緣選拔門徒一事,告知師父。但老江湖亦真一旦認真起來,他又哪裏瞞得住。
到最後甚至是進入雲海之初所見所聞,有何怪異之處等等,亦真都一一問到。
“進山尋覓機緣一事,師父見多識廣,稍加指點,搞不好對我而言就易如反掌了。”任平生先給師父碗中填了些酒,一本正經道,“但既然是道院同窗各憑機緣本事,我也不希望到時是依靠自家長輩,給人落了話柄。”
亦真微微點頭,這徒弟沒白教啊,比以前會說話多了。
隻不過神色之間,老人家仍是不懂聲色,“什麽搞不好,區區一座酒壺山而已。你若是得我麵授一些機宜,上上下下隨便橫著走。當然,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會隨便指點的。我亦真的徒弟,豈能在這種事上自欺欺人。”
話是這麽說,關於打開法寶小天地所用的符陣,亦真還是幫著細細查漏補缺一番,指出了幾處不足,讓徒兒自個兒推衍了數種補救之法。直至他最終滿意了,任平生才得以離開山腳宅子,趕往主峰上的洗劍洞。
臨別前,亦真神色頗為古怪,給了任平生一壺酒。那不過是隻普通的陶壺,能裝三斤上下,但亦真卻鄭重其事交代道,“明天一早,這壺酒無比送到夫子手中,你就說是得意酒樓有過一麵之緣的老道送的,讓他務必在一月之內喝完。”
任平生接過酒壺,沒頭沒腦的回了句,“一月?聽方懋說,夫子的酒量,最近似乎大增了啊。”
亦真劈頭給了他一記板栗,“我老人家的酒,跟那市井酒鋪的普通酒水,能一樣嗎?隻管把酒和話都帶到就是,其他你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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