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69章 碧落黃泉
孟孫無常一聲報幕,右手撫胸一躬,便匆匆退下。趙歡猶自在東張西望,眼神落在上大夫后勝的另一側,卻見旁邊坐著一個體型、樣貌與王卷都有些相似的人,趙歡的目光循過來,發現他本已在偷偷瞄向自己,四道目光略一相觸,這人便忙低下頭佯作飲酒。趙歡心中一凜,記得王卷有一胞弟,卻在關鍵時刻出賣乃兄,更是將小王翦獻給太史高,讓這棵絕世名將的苗苗差點就挨上一刀成了太監。
「這人,莫非就是王幅?」
這樣想的時候,忽聽一聲悠然九轉的號角,「咚」一聲的齊齊落下沉悶的鼓點,四面八方許多個漢子同時起了一句號子——「呼嘿!」
原來這廳堂四圍各被布置了兩排豎鼓,俱被裝飾了花紋圖飾,平時本作屏風之用,此刻每面鼓之前卻都站著一名徒手擊鼓的樂手。
鼓聲一點而止,立於一角編鐘前的白髮樂者手持長錘輕擊,短暫的沉寂中響起了清正的鐘鳴,鼓聲繞著鐘鳴漸起,十字舞台的一頭八名筋肉虯結的赤膊大漢抬著一張花面大鼓搖搖而來,鼓上大花圖案的心處婉然立著一名身著百合紗衣的妙齡少女。這少女膚色並不甚白,卻是這個時代並不常見的小麥顏色,渾身上下都充滿著飽滿的健康活力,一頭烏雲般的蔥蘢黑髮從頭頂直直垂落到赤丨裸的腳踝。
她的頸間、手腕、腳踝俱佩銀飾,手腳指上還縈著銀鈴,赤著的腳丫在鼓面上輕輕一踩,「颯颯」鈴聲中便是「咚」的一個節奏,本來隱著的雙手從黑髮之下盈展而出,十指輕撥,「嘩啦啦」左上右下各劃出一個半圓,又花朵樣合於心前,一手朝地,一手朝天,單膝輕曲提於身側,一腳足弓緊繃立於趾尖。
她微闔的長目描著金尾,嬌俏飽滿的嘴唇微張,隱隱可見一排扇貝一般整齊的白牙,薄而透明的小鼻翼一翕一張,胸口隨之輕輕起伏,靜謐獨立,便像一朵待綻的「花珠」。花珠少女弗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均都集中過來,再也無法離開。
碧落博學,花珠善舞,臨淄城中並稱簽華雙絕。趙歡婆娑著自己的下巴,心道:「這個少女應該便是這簽華閣的副閣主,花珠姑娘了吧。」忽然感到小姑娘的雙眼突然張開,目光如有實質一般向著自己一按,嘴角輕輕勾了一勾,待再看時這眸子卻又已恢復到之前的空洞茫然,直似兩穴漆黑幽深的井。少女似被微風吹動,合花的雙手忽然斜向一面,整個身子隨之盪了起來,八名抬鼓的壯漢也是腳踏星斗,倒似整個空間都被少女牽動,她提起的腳堪堪落下,又一聲鼓,四面的樂手也都是一拍鼓面,口吐勁風「呼嘿!」
花珠身體婀娜輕擺,連連踩出幾個鼓點,眾樂手單手拍擊,跟著她的節奏形成旋律,另一條手臂則振擺於後,步落長弓,健壯的腰身擰轉,六鼓一輪,倏而換手,也是舞蹈。手持長錘的白髮樂者庄然拿勢,編鐘之聲伴鼓而起,倒成了輔音。鐘鼓和鳴,直似有片片飛絮自屋頂飄落,有人不禁摸摸頭頂肩頭,也有人抬頭去望,當然,是什麼也沒有的,這時席間眾人突然就感到一陣鼻酸,眼神落在趙歡一行纏扎的白綾,想起那位冤屈而死的大夫,心思較弱者潸然落淚。
「王卷大夫生前與簽華閣兩位姑娘相交頗篤,莫非花珠姑娘這舞竟是為悼念他所跳?」趙歡心道。
這,便是黃泉之舞嗎?眾人捫心,不僅是對逝者的懷緬,也是生者同世為人的一種悲憫,是造物之弄、命運之爭、輪迴之苦,是「悲莫悲兮生別離」,是「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是那初戀的人兒未能握住的手,是那棺槨之隔未能道出的別。人定勝天不過是一句灑狗血的酒後豪言,更多時候不過是「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一聲喟嘆。
花珠目盼成痴,像是陷在另一座時空裡面,疾步輕旋,樂曲節奏驟而轉急。八名壯漢將鼓面向上一送,花珠便翩然飛起,轉而落下,壯漢們的手向下一沉將其落勢挽住,奮而一顛,又是一個托舉。花珠的黑髮飛散就像是那抹濃郁的黑暗也自她的眸中漫溢而出,急促的鼓點像是對這個世界最原始的追問,眾人聽在耳中,只覺得這鼓便不存在了,閣樓也不在了,這諾大的臨淄城也不在了,七雄連帶十數個諸侯小國這紛爭的天下都不在了,只有你,與她,共同在這一片洪荒之中,在那暗黑無垠的混沌之中,向著這個終極的世界提出終極的問題。
我是誰?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上窮碧落下黃泉,究竟何處是來處,何處又是歸途?
趙歡自來到這個世界,曾在歷下城中欣賞過嬌而不媚,秀而不妖的周禮之舞,感受了中庸平和的華夏精神;也曾在簽華閣中看過扮作碧落的孔瑤劍舞,當時驚為天人;此刻卻覺得均比不上這花珠的黃泉之舞。人道不瘋魔,不成活,花珠起舞之時便彷彿已不是這個世間食五穀而生的人,而是成了舞樂之中的一串「宮商角徵」,一朵花仙子,一個迷蹤的精魅,而她的舞蹈所蘊也因此超脫了本身的存在,而達到哲學、玄學的範疇。
趙歡忽覺心思一陣飄忽,體內的絲絲縷縷的扶搖真氣竟被這舞曲調動起來,忙寧心靜氣加以引導,引至下腹氣海處時,那團小小的硬物又似開裂了一層,一股清冽卻強勁的力量盤旋而出,直直衝撞心防,趙歡忙閉目相抗,額頭的汗滲出而又消隱,再張開眼時精神便是一盈。鬼谷術,逆天道,損陰操,滿之愈滿,損之愈損,便是以小博大,與天地間的道理,與造物者的邏輯進行一場賭局,趙歡方才行功抗意,自己渾然不覺,卻已又是一場小勝。
舞蹈不知何時已經結束,眾人中大部分都已從方才的情感中逃脫出來,席間恢復了嘈雜與觥籌之聲。所謂「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事務者,窺谷忘返」在很多時候不過是文人騷客的一種一廂情願的藝術手法。
趙歡一手執袖,一手端起青銅酒爵,想潤一潤嘴唇,低頭卻見案前出現了一雙嬌俏可愛的腳丫。花珠眸光閃亮,此刻她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腰身纖窄,緊實挺翹,通體無芳自香,不僅是人,還是一個性感奔放的少女,她絲毫不羞澀道:「趙家哥哥,我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