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螢火之森
下著大雨,林子裏格外難走,一不小心腳下就是一滑,前方的路也被大雨產生的白色霧氣籠罩著,讓人辨不清方向。
薛凜一手持著魚叉在前麵探路,一手拽著踉踉蹌蹌的姚織夏,終於找到一棵既矮又粗壯的大樹。
“我們去那顆樹下避會兒雨。”
薛凜見這棵樹是這片林子中相對來說最矮的樹,樹幹比較粗,枝葉又極其茂盛,用來避雨再適合不過。
二人在樹下站定後,薛凜向後捋了捋額前已經濕透的長發,又拍了拍胳膊上和脖子上的水,待他看向身邊的人,卻發現姚織夏正抱著雙臂顫抖。
薛凜立即俯下身,將姚織夏身後的包裹取下來,把裏麵的毛巾拽出來用力擰了擰。
“你過來!”
姚織夏已渾身濕透,嘴唇和脖子都情不自禁地顫抖,連牙齒間都止不住的打顫。
薛凜把她拽到自己麵前,雙手扯著毛巾在她腦袋上來回擦拭。
“我沒事的,你先給自己擦幹淨……”
姚織夏說著就要去搶薛凜手裏的毛巾。
“老實呆著!”
薛凜輕拍了下姚織夏的手,擦完頭發,又把她的脖子和胳膊擦了個遍。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緊張,姚織夏的身體直發僵,她努力放鬆自己,垂眼盯著地上正在給丁滿舔毛的蓬蓬。
感覺擦的差不多了,薛凜這才鬆開剛才一直箍著她的手,開始擦自己的頭發。
擦完了頭發,他又把上衣脫下來,將雨水擰幹,無奈地把濕衣服又穿了回去。
“沒有火,真是寸步難行。”
“這場雨來的太突然了,前一秒還豔陽高照的。”
姚織夏蜷縮在樹下石頭的一角,不停地摩擦雙臂以取暖。
“海上的天氣就是這樣的,海難那天不也是如此嗎?”
薛凜抖了抖衣服的下擺,一屁股坐在石頭的另一角。
“好好的生日出遊,就這麽被破壞了。”姚織夏有些遺憾。
“我倒是沒有什麽遺憾了,這個生日,我很快樂。”薛凜歪過頭,意味不明地笑。
“我們明天傍晚就下山去海邊,好好計劃一下怎麽讓路過的船隻注意到我們。”
姚織夏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想讓薛凜的願望實現,因為,讓薛凜回到他的世界,讓一切回歸原位,不再有幻想,不再有誤解,這也是她的願望。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中才響起了一聲“嗯”。
薛凜想回去,想彌補過去的狂妄,更多的是,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棵在風中飄零的蒲公英,心中有顆種子已悄然落地生根,雖然他還不確定這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但他執意地想要去守護些什麽。
“姚織夏。”
“嗯。”姚織夏的聲音有些懶。
薛凜扭過頭,見此時的姚織夏已經昏昏欲睡,腦袋止不住地往蜷縮的大腿上砸。
看到這番情景,薛凜迅速用手捂住嘴,掩住忍不住發出的笑聲,生怕打擾了難得放鬆的她。
他伸手將姚織夏輕輕擁入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伸手在她背後來回搓了搓,企圖讓她暖和些。
蓬蓬蜷縮在薛凜的腳下,丁滿則鑽到蓬蓬的肚皮下麵取暖,在規律的雨聲中,薛凜也漸漸閉上了眼。
——
“汪!汪!”
恍惚間聽到狗叫聲,還在睡夢中的姚織夏用下巴拱了拱支撐在下麵的堅實物體,感覺踏實而溫暖,正想舒服地側過身繼續睡,耳邊卻傳來了低沉的細語。
“你醒了嗎?”
“嗯。”姚織夏閉著眼反射性地回答。
“我們還是回洞裏吧,不回去烤烤火我們都會感冒的。”薛凜輕輕撫了撫姚織夏的臉頰。
臉上徒增的溫柔讓姚織夏瞬間清醒過來,她迅速地從薛凜的肩膀上彈射開來。
當她的意識完全清醒過來,眼睛也適應了森林當下的昏暗時,她突然發現,漫天都是金黃色的星星點點,像浮遊生物般在寂靜的林間隱秘地飛行。
不遠處的草地上,蓬蓬正仰著頭,對著那些光點嗚嗚叫,背上馱著還在熟睡的丁滿,它的四隻小爪子放鬆地耷拉在蓬蓬的脊背上,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這是……”
“螢火蟲。”
薛凜說著便已站起身,朝著閃光點密集的草地那裏走去。
姚織夏收拾好包裹,緊跟在後麵,可還沒走兩步,便因薛凜向身後伸出的一隻手而停下了腳步。
望著薛凜攤開的手掌,姚織夏連忙低頭解包袱,可慌亂的手卻被薛凜一把按住。
姚織夏一愣,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想什麽呢?把手給我。”薛凜語氣有些急。
姚織夏想了想,現在天色晚了,腳下的路有些看不清,要是自己摔倒,又要給他們兩個添麻煩,於是她乖乖地伸出了手。
薛凜卻沒有主動握住她的手,他將自己攤開的手掌又伸近了些,又朝她抬了抬下巴。
姚織夏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隻好主動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掌上。
兩隻手剛一觸碰,薛凜的手指便蜷縮起來,將姚織夏的手牢牢地包裹住。
薛凜得意地揚起嘴角,拉著姚織夏沿下山路走去。
四周的空中跳動著無數的閃光點,姚織夏的目光全然被吸引了去,她一邊走,一邊盯著天空看,眼前的一切如夢境一般,美得不真實。
薛凜一回頭,看到正微張著嘴的姚織夏,不禁停下了腳步,專注地望著她。
突然,不遠處昏暗的草叢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姚織夏本能地向後一跳,躲在薛凜的背後,身上的包袱也隨即散落開來。
薛凜張開雙臂,擋在姚織夏身前,緊盯著傳出聲音的草叢。
還沒來得及細想,一隻灰白花的大兔子突然躥出了草叢,在與薛凜四目相對後,它一溜煙就又躲進了草叢的更深處,蓬蓬撒腿就想去追,卻被薛凜大喝一聲叫住了。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了?”薛凜側過頭,笑著問躲在身後的那位。
不知道為什麽,麵對姚織夏剛才的恐懼情緒,薛凜非但沒有擔心,反倒像個捉弄其他小朋友的孩子一樣,在心裏生出了幾分得逞的快感和得意。
“突然一出現,難免不被嚇到。”
姚織夏說著便鬆開了剛才情急之下抓緊的薛凜的衣領,又把褶皺的布料捋了捋,蹲下身收拾散落一地的包袱。
正當姚織夏準備將包袱係緊時,頭頂上方卻冷不防地傳來了一聲疑問。
“這不是那個行李箱裏的首飾盒嗎?你拿出來的?”
姚織夏剛一抬頭,便看到薛凜已躬身撿起了包袱裏的那個突兀的黑色首飾盒,她心裏一急,連忙伸手去搶。
“你緊張什麽?”薛凜迅速縮回手,躲過姚織夏。
“我……這東西貴重,快放好,別丟了。”姚織夏扯出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邊說邊又去搶那盒子。
“你帶它幹嘛?”薛凜把盒子舉過頭頂,繼續逼問。
“我、我就想,今天是你生日嘛,我也沒別的能送給你,就想著把我們現在有的最貴重的東西當作禮物送給你。”姚織夏低著頭,緊張地將雙手手指繞來繞去。
看著對方一副鴕鳥遁地的樣子,薛凜偷偷咧出了一個燦爛的笑。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首飾盒,看到裏麵躺著的那對金戒指,剛想伸手去拿其中的那隻男款戒指,轉念一想,又停下了動作。
“你這是借花獻佛啊?”
“啊?可是我、我實在沒別的……”姚織夏立馬抬頭想解釋。
“別囉嗦啦你!花都借來了,你還不親自獻一下啊?”
薛凜不耐煩地打斷了鴕鳥的話,隨即把自己的左手伸到她眼前,得瑟地挑了挑無名指。
姚織夏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薛凜的意思,她伸手將戒指從首飾盒裏取了出來,再輕柔地戴在薛凜的無名指上。
薛凜收回手,看了看那枚戒指,這戒指雖已黯淡無光,卻像是專為他定做的似的,尺寸極為合適。
“謝謝啊!雖然你這個送禮的像做賊的似的,但是這個禮物,我很喜歡!”薛凜邊說邊把那還剩一枚女戒的首飾盒合上,準備往自己褲兜裏放。
“哎!那個首飾盒,可以留給我嗎?”姚織夏的語氣多了些強硬。
“你這送禮隻送一半啊?這麽嚴格的嗎?”
發現這戒指便是生日禮物時,薛凜就已經猜到了這隻鴕鳥的心意,這才故意要把另一枚戒指也收起來,打算以此逼鴕鳥一把。
見鴕鳥終於冒出了腦袋,他便決定不再試探,把裝著那枚女戒的首飾盒還給了姚織夏。
姚織夏高興地將首飾盒捧在手裏,又擦了擦上麵的灰塵,才裝進包裹裏。
再三確認包裹的安全性後,她爽朗地開口道“我們回家吧!沿途的螢火蟲再美,也比不上那個能遮風擋雨的山洞。”
“好,這就帶你回家。”
看到如此高興的姚織夏,薛凜的心情也隨之飛揚了起來,仿佛就連周圍螢火蟲散發出來的微光都帶著沁人心脾的甜味。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希望這條回家的路永遠都走不完。
——
最近幾日,柳飄飄一直渾渾噩噩的,工作也沒了積極性,上班時候時不時就掏出手機來看,生怕漏掉搜救中心打來的電話,她可是姚織夏唯一的聯係人了。
營業部總經理知道她和姚織夏情同親姐妹,也就網開一麵,對她的心不在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總算熬到了下班時間,柳飄飄急急忙忙地收拾好東西,顧不上和其他同事打招呼就衝了出去。
可剛走到超市門口,便遇到了正迎麵走來的龔炎。
“龔總監,下班了嗎?”柳飄飄瞥了眼龔炎的手提包問道。
龔炎沒有表現出絲毫意外,他朝她點了下頭,就像和她事先約好了似的。
“你下班了?”
“嗯!我……”
“一起走吧!”
沒等柳飄飄說完,龔炎就已自然地轉過身,不等身後人的回複。
“我們,那個……”
“你不是去搜救中心嗎?”
見身後的人還在磨磨蹭蹭,龔炎忍不住回頭問了她一句,而後便大步向電梯那裏走去,柳飄飄隻好跟了上去。
說來也奇怪,柳飄飄到現在也僅僅知道龔炎在商場工作,他的父母還有那個失蹤的朋友的父母是世交,而且他們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上流社會的氣息。
但跟她想象的不一樣的是,龔炎對她很照顧,他們對她也很友善。
她這幾天常常在半夜醒來,一想到這幾天經曆的事,總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醒不過來的奇怪的夢裏。
“你有沒有發現,昨天來的家屬少了很多?”見對方神遊不說話,龔炎主動挑起話頭。
“奧,是。”柳飄飄知道,每過一天,就意味著離接受現實又近了一天。
“頭七。”龔炎淡淡地補充道。
柳飄飄低頭沉默了半響,帶著哭腔開口道“昨天那個指揮官的話,我不是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現在每晚回家,一個人都害怕,實在不習慣沒有織夏姐在我身邊的感覺。”
“你說他們倆多討人厭,自己出去玩連家都不想回了,害得我們兩個的日子過不安生。”龔炎咬著牙,心裏不停地咒罵那個生死未卜的臭小子。
“龔總監,我們,去海邊吧。”柳飄飄抽了抽鼻涕,鼓起勇氣對龔炎說。
龔炎沒有回答,隻是狠狠踩下了油門。
——
去海邊的路有些堵,有不少民眾自發性地來海邊悼念那些在海難中罹難的人。
在去海邊的路上,龔炎和柳飄飄買了兩張白色卡紙和白色蠟燭,等他們終於抵達海灘時,已接近深夜,大批的人潮已經退去,隻有零星的幾個人還在沙灘上徘徊。
大多數人都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燒紙,柳飄飄的目光卻被一個孤零零的中年男人吸引了去。
他盤腿坐在沙灘上,身前擺著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他低著頭,對著照片念念有詞,時而隱隱啜泣,時而又笑出了聲,柳飄飄心裏像被紮了一樣,逃避地扭過頭去。
一旁的龔炎顯然也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停下腳步,目光停留在那個男人身上半晌,又向柳飄飄望去,她哀傷的神情正映在龔炎的眼裏。
“來。”
龔炎輕輕拍了幾下柳飄飄的後背,像是在委婉地安慰她。
柳飄飄點點頭,跟著龔炎向離海更近的沙灘那裏走去。
像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一樣,兩人默契地不發一語,一個把蠟燭燃起,另一個把紙疊成了紙船,再把蠟燭小心翼翼地放在紙船裏。
龔炎把其中一個做好的蠟燭船放在柳飄飄並攏的雙手裏,柳飄飄低頭凝視著那抹搖曳的燭光許久,才緩緩開口“織夏姐,你快回來吧!我給你送去一盞燈,還有一艘船,你可要盡快回來,你還要參加考試呢,你還有要實現的夢想呢,織夏姐,我會一直在家等你。”
龔炎靜靜地盯著柳飄飄的臉頰,黑暗侵蝕了她臉上的輪廓,微微的燭火卻照亮了她的雙眼,那是一雙如水般澄澈的雙眼。
當柳飄飄說完話,抬起頭看向自己時,龔炎才晃過神來,把手裏的紙船舉高了些。
“薛凜,我龔炎這輩子就這一次,為你幹一次矯情事兒,你給我麻溜兒地滾回來!別再讓老子一個人麵對他們四個,從小到大你捅的什麽簍子,當哥的我都能給你扛了,但是你想自己逍遙自在,讓我一個人贍養他們四個,門兒都沒有!等你回來了,先挨老子一頓胖揍吧!”
龔炎說完便蹲在了地上,他輕輕地把紙船放在水上,卻遲遲不肯鬆手,直到搖曳的紙船在水波間找到了平衡,他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手,凝著眉目送著紙船漸漸漂遠。
柳飄飄也跟著蹲了下來,她鬆開手裏的紙船,將下巴墊在交叉的雙臂上,眼淚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滴落,在沙中暈染出一個個深棕色的點點。
半晌,感覺小腿有些發酸,龔炎徑自站了起來,他低下頭,望著腳邊那個像兔子一樣瑟瑟發抖的身體。
沙灘堤岸上的路燈發出微弱昏黃的柔光,在柳飄飄身邊的沙灘上映照出一個斜拉變形的影子。
龔炎悄悄地在空中伸出一隻手,走火入魔般地放在那個影子的腦袋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企圖安撫那隻失落的兔子。
兩隻載著蠟燭的小船相互依偎著向海中心漂遠,偶爾路過一絲海風,船上的燭火仿佛被吹熄了般縮成了一個極小的光點,卻又在片刻後重振旗鼓,像一枚旗幟般,閃耀著倔強的火光,在昏暗無邊的海中劃出一條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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