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01 楊勃
當中原各地下起第一場秋雨之時,大魏垂北邊境的雄關便已被大雪覆蓋,雄關西麵是蒼秦山,東麵則是長白山,兩座山脈相距二十裏,雄關像一道從天而降的瀑布般,將兩座各自綿延千裏的山脈連接了起來。曾經,雄關是神洲大地上最雄偉,防禦最嚴密的關隘,而今,防禦蒙歌草原的兵力由原先的數十萬精銳變成了寥寥千餘人,雖然這關隘依然宏偉,冰雪下的城牆依然牢不可破,但隨著蒙歌草原的沒落,雄關在軍事上的防禦意義也近乎消亡。
離地二十五丈高的城牆上,楊勃頂著刀割般的飛雪,麵朝北方,紋絲不動的站立著,橫亙二十多裏的城牆上,此刻除了楊勃,便再無任何活著的東西,如此森冷的氣候,隻有瘋子才會站在這裏。楊勃不是瘋子,他之所以站在此處忍受寒風,也不過是履行職責而已。他是雄關的一名普通士卒,年紀很輕,在同級的士卒中,楊勃是年紀最小的,但這絲毫也沒有換來那些兵油子的關照,相反,這些人都把楊勃當成一個好欺負的對象,總是讓楊勃去做那些最辛苦的事情。
而在雄關這樣的鬼地方,沒有什麽是比在雪中值夜更辛苦的了,北風席卷而來的,絕不隻是寒冷,楊勃凝望著蒙歌草原的邊陲,看著它被黑暗一點一點吞沒,當雙眼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之時,一種莫名的感覺便朝著楊勃襲來。近六年來,楊勃總是被這種詭異的感覺所困擾,在籠罩一切的黑暗中,仿佛有什麽東西也在凝視著他,那東西無影無形,卻又仿佛無處不在。
這並非楊勃的某種臆想,事實上,雄關士兵不願意深夜執勤,除了慵懶以外,也是有原因的。
事情從何而起已無從查證,但楊勃就曾親眼目睹過,夜深之時,有值夜的士卒從雄關城牆上突然跳了下去,墜入二十多丈的地麵,消失在深淵般的黑暗中。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是那些士卒在值夜時貪杯,飲酒過度之後,稀裏糊塗的送了性命,但後來,每隔一段時間,同樣的事情便會接連發生,而楊勃便親眼到,一名士卒原本好端端的站在他身旁,夜幕降臨後不久,那人突然丟掉手中長戈,然後緩緩走向城樓邊緣,他麵色異常,表情古怪的看了楊勃一眼之後,便一躍而起,從城樓上跳了下去。
楊勃驚恐萬分,卻可以肯定,那人絕不是因為醉酒,而更像是受到某種蠱惑,他最後看向自己的表情也一直印在楊勃心中,時常讓楊勃從睡夢中驚醒。
北方的黑暗裏藏著某種東西。
雄關的士兵們終於再也不願值夜,有人向千戶大人建意取消值夜,因為蒙歌草原早已不再是威脅,甚至連雄關的存在都已經沒有必要,朝廷更有某些大臣動議,說要取消雄關兵製,將數十年不曾開啟的城門炸開,以便與草原人買賣牛羊馬匹。
而千戶大人的想法與大魏皇帝似乎有些相似,對屬下的提議有些讚同,卻最後也沒有拿定主意。
於是,在雄關值夜便成了類似抓鬮一樣的兒戲,原本每夜二十人職守,到後來,最多也寥寥三五人,像楊勃這樣拳頭不夠硬的人,便時常被人強行扔到城樓上,成了值夜的固定人選。
今夜,楊勃的感覺依舊如往常一樣,他挺直腰板,盡管黑暗中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但他雙眼依舊如鷹隼般注視著前方,他心想,如若真有什麽東西在窺視著自己,企圖將他拖入深淵,那麽自己一定要表現出應有的氣勢,否則等待自己的,必將是死亡。
身旁的篝火發出“嘭嘭哢哢”的聲音,好像那些木炭突然開始炸裂一般,手中的
長戈不知何時,竟然變得炙熱起來,楊勃有些驚訝,轉過目光來一看,那原本該金黃的篝火此刻竟是一片赤紅,不僅如此,身邊的一切也都被紅色籠罩,楊勃更是看見,自己手中緊握的長戈似乎正在溶化,他猛地甩手,想要將長戈扔掉,然而卻發現,自己的手臂也逐漸變得通紅,那長戈變成了一條鮮紅的大蛇,緩慢而迅速的纏繞在楊勃右臂之上。
不錯,緩慢而迅速.……此刻,時間對楊勃而言,變得極其詭異,一切變化看上去都無比緩慢,但卻又在某個瞬間,迅速得讓他來不及反應。
“要來了嗎?那個東西要將我也拖入黑暗中嗎?我會從雄關上墜落下去,然後變成一具四分五裂的屍骸,其他人找到我時……不,沒有人會找我,因為雄關是不會打開的,即便關門開啟,也不會有人想要幫我收屍……”
楊勃一麵掙紮著想要擺脫手臂上的紅蛇,一麵如此絕望的想著,這時,有人突然在身後叫他的名字。
“楊勃,你死了沒有啊?”
楊勃猛地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正僵直的站在篝火旁,手中鏽跡斑斑的長戈沒有絲毫異常,凜冽的風雪吹打著他的麵龐,黃燦燦的火光周圍,依然是漫無邊際的黑暗。
“跟你說話呢?發什麽愣?”來人從身後用力推了楊勃一下,見他滿頭大汗,便又笑道:“這麽冷的天,老子褲襠裏的鳥都快被凍硬了,你居然還能出汗,哈哈哈,你莫非是個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在這兒修煉神功?”
說話的人叫作趙普,與楊勃同營,是個能說會道很有心思的人,平常他與把總走得最近,近日又升為九品仁勇校尉,故而連走路都顯得那麽喜慶。
“校尉一喊,我便被嚇出一身冷汗了。”楊勃一邊解釋,一邊擦去臉上汗水。
“你怕我作甚?”趙普拍拍楊勃肩膀,笑道:“我爬這麽高上來,可是有好事找你呢。”
“不知校尉大人有何吩咐?”楊勃說道。
趙普冷得打了個哆嗦,“嘶……這鬼寒天,走,下去再說。”
楊勃跟著趙普下了城樓,雄關城牆寬厚,內部猶如閣樓一般,總共十二層,這裏既是防備騎兵的要塞,又是士兵們住宿生活的場所,城牆兩麵散布著許多沒有規律的孔洞,有些是透氣的窗戶,有些是弩手的發射台,還有一些則是灶台煙筒,禦敵的北麵城牆孔洞較少,而南麵則大為不同,楊勃第一次看到雄關時,便覺得它像是一個巨大的平形蜂窩。
三十年前,這裏還駐紮著十多萬軍兵,不論是曾經雄霸神洲的大秦還是現在的大魏,都曾在雄關與蒙歌鐵騎交兵,無數士卒葬身關城兩側,眾多將領在此一戰成名,而如今,這些都已成為了過眼雲煙,蒙歌已死,中原紛爭,北部邊境近乎被朝廷遺忘。
沿著石階走到牆樓第五層,喧鬧之聲逐漸傳入楊勃耳中,來到一間開闊的大堂後,楊勃看到十幾個士兵正端著酒碗或酒壇,高聲歡笑議論著。
這些人今晚本該值夜,然而他們將責任全都推給了楊勃,一行人晌午時便縱馬向南,到十裏外的花寨快活去了。
花寨就是窯子,或者說是一個專門給男人提供消遣的村子,那裏有JI女,有賭場,有酒鋪,據說花寨背後的金主便是某位邊境統帥,故而,即便光顧的客人都是軍中武夫,也從來沒人敢在花寨鬧事,同樣的,士兵們跑去花寨快活,將領也多半不會過問,甚至連雄關的千戶把總,也常去花寨玩耍。
此刻,
眾人口中談論的全是女人,什麽東晉阿娘,江南瘦馬,又或說某個姑娘胸大如牛,蜂腰翹臀,哪個妓子吹拉彈唱樣樣精通。
趙普帶著楊勃從這些人身旁經過,一直走到一間僻靜的臥房門口才停下。
楊勃有些古怪,剛要開口詢問,便聽趙普笑道:“楊勃,你來雄關已經六年,從未見你跟大夥一起去過花寨,有個事情我要問你,你可不能對我隱瞞。”
楊勃說道:“校尉大人問便是,屬下一定如實回答。”
趙普低聲道:“你小子是不是喜歡男人啊?”
“呃……”楊勃立刻搖頭,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不喜歡男人,那為何從不去花寨找女人?你他娘的真就憋得住?”趙普道。
“我,我……”楊勃猶豫了一下,“我其實也跟著把總去過花寨,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我不喜歡花寨裏的那些姑娘,她們似乎也,也看不上我。”楊勃算是說出了實話。
“放屁,花寨的女人,你隻要給錢就行了,管那麽多幹嘛?”趙普一陣鄙夷的看向楊勃,隨後將手背在身後,冷笑道:“咱們一起當兵,就是兄弟,你平常又肯替大夥辦事,哥哥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嘿嘿,老子今天從花寨給你帶回來一樣好東西,就在這屋裏頭,哈哈哈,今晚你就不用在城樓上吹北風了,快進去吧。”
楊勃也不傻,聽完後便不無驚訝的說道:“屋裏有女人?”
“靠,你這麽大聲幹什麽?”趙普罵道,“你個驢蛋,當心被千戶把總給聽到,老子好心幫你破除,你可別害老子挨罵,記住了,爽完了就帶人走偏道,千萬別讓人察覺,咱們這鬼地方雖然天高皇帝遠,但好歹也是軍營。”
楊勃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趙普強行推進了屋子。
屋中燈火昏暗,邊角床鋪上果然坐著一個身披鬥篷的人,從其露出的雙手來看,楊勃確信那絕對是個女子。
回想趙普剛才說的那些,楊勃斷定他必是在撒謊,因為不論雄關如何沒落,隻要它還是大魏的關隘,隻要還是軍營,都不會有人敢帶女人進來。難道趙普瘋了?冒著殺頭的危險也要幫他楊勃開葷?
但很快,麵前被鬥篷遮擋住麵容的女人就給了楊勃答案。
“你就是楊勃?”女人的聲音傳來。
楊勃站在門口,警惕的看著她,並沒有回答。
女人仰起頭,鬥篷的帽簷下,露出了她臉頰白皙的輪廓,“我找了你很久,從西楚到東晉,從江南到北漠,實在沒想到,你居然會躲在雄關這個地方。”
“你是誰?”楊勃沉聲問道。
女人往後拉下了帽子,看清她那張臉時,楊勃先是一愣,隨後又緊皺起眉頭。
女人笑了,“你們這些男人啊,都一樣,看到國色天香便魂不守舍,見到鄉野醜姑就一臉厭棄,楊勃,看到我的這張臉,你又如何呢?”
楊勃無言以對,因為眼前這女人的臉孔無法用美或醜去形容,但若硬要逼楊勃去形容的話,楊勃也隻能從腦海中找出“精絕”二字。這個女人臉上沒有任何異常,但奇怪的是,隻要你一直盯著她,就會發現她的臉在不斷的變化,時而美若天仙,時而醜陋難當,這種變化毫無痕跡,就像是人在夢境中的某種幻覺。
而此時,楊勃的反應卻也極為鎮定,對女人的問話,他依舊不與回答,隻說道:“如果你是來殺我的,現在就請動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