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07 蘇劍心
北地風雪俗稱“白刀”,雪片在惶惶不安的寒風裹挾下,切割著大地上的萬物。抱著那柄四尺三寸長的殘劍,蘇劍心有些搖晃的行走在白刀之間,未到隆冬時節,地上的積雪並不厚,卻濕滑泥濘,走了將近一整天,這位還不滿二十歲的少年郎大體是累了。
先前經過一個村莊,蘇劍心前去扣門,想要買些吃食再借宿一宿,然而無論他怎麽扣門,即便能看到那屋中燈火,裏頭的人也沒有任何回應。
這也難怪,北地民風彪悍,山野外強人悍匪甚多,大雪紛飛的夜裏給陌生人開門的確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看著眼前荒涼肅殺的景象,蘇劍心真後悔先前沒有在那村子裏找間牛棚馬廄將就一下,正猶豫著要不要走回頭路,忽然,他隱約聽見一陣歌聲,接著又有腳步聲朝自己踏來,歌聲越來越近,好像是一群人在放聲高唱,那腳步聲也整齊劃一,並伴隨著金屬碰撞摩擦的沉悶響聲。
漸漸的,蘇劍心便看見了那些歌唱之人。那是一隊北魏軍卒,排著兩列縱隊,看上去似乎是在操練。讓蘇劍心感到驚詫的是,這兩百多人的鐵甲軍一個個赤著上身,厚重的銀色甲胄捆綁在背上,三尺長刀如火把一般拿在手上,如此惡寒的雪夜,士兵們卻全都麵紅耳赤,一股無形的熱流自他們體內散發出來。
更讓蘇劍心感到側目的是那當先的領兵者,此人年紀和蘇劍心似乎不相上下,然而那體魄卻是驚為天人,他身高八尺,四肢修長,身上的肌肉猶如千錘百煉一般精悍,而皮膚卻比身後的任何士兵都要白嫩,也不像那些士卒一樣周身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他手中無刀,後背與甲胄之間卻斜放著一柄比他身材更修長的黑體長槍。
“烈日孤寒!雄健蒼茫!我有少年百萬兒郎!鐵馬踏來!銀甲雪亮!縱似雲來橫動八荒!莫說嬌娘,莫提故鄉,胡笳劍舞斬明月,萬骨叢中血霓裳……”
聽著那歌聲,蘇劍心暗道:“《血霓裳》由這些軍武口中唱出,果然氣勢非凡,如此,想必這些人應該是北魏大將軍李神通的部下了。”
縱隊奔行到麵前時,蘇劍心並不躲避,隻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們。“與我晉朝軍伍比起來,這些北魏子弟著實要強悍不少,若北魏軍中盡是這等驍勇,隻怕.……”
此時,當先那位年輕統領突然在蘇劍心麵前停下腳步,隻見他右臂微微一抬,身後兩百多士卒幾乎也在同一時刻停止向前。
“你是何人?為何雪夜寒天獨自跑到這荒郊野外?”那年輕將領開口詢問道。
蘇劍心說道:“將軍,在下隻是一個趕路人,因為找不到地方過夜,所以才走到這裏。”
年輕將領說道:“你可知芒山這一帶悍匪甚多,你雖然手中有劍,卻也難保性命,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我勸你還是返回吧。”
蘇劍心微微一笑,並沒有就此作答。在兩人短暫的靜默間,風勢忽然有些變化,雪片好像受到某種驚擾,開始變得混亂起來。
蘇劍心說道:“將軍可知前方是否有暫避風雪的地方?若能指引,可真就是救了我的性命。”
年輕將領又仔細看了蘇劍心兩眼,隨即朝側後方一指,“前麵五裏有一間破廟,我曾在那裏放置過一些幹糧。”
“多謝。
”蘇劍心說完便動身前行。
“且慢。”年輕將領又走向蘇劍心,將隨身的一個水袋遞給了他,“附近不但有強盜出沒,噬人的野獸也不少,我們的軍營在此西北二十裏處,你若遇到麻煩,可隨時前來。”
“將軍真是個好心人。”接過水袋,蘇劍心立刻聞到了一陣酒香,他打開塞子,立刻大飲一口,又將袋子遞了回去,“在下蘇劍心,祖籍金陵,不知將軍尊姓大名?”
“李仙予。”年輕將領說完衝蘇劍心一拱手,隨即轉身離去。
《血霓裳》的歌聲再度響起,那迫人的氣勢與隻屬於軍伍男兒的熱流再度升騰,連周圍的寒意似乎也弱了三分,蘇劍心甚至都想跟著他們往回走,最後卻仍是朝對方所指的那間破廟而去。
江湖人稱百年來武學天賦第一的李氏嫡長孫,伯父正是北魏大將軍李神通,十七歲便被“東閣先生”列為天下排名第七的十大高手行列,中原少女競相追逐的如意郎君……
“嘖嘖嘖。”蘇劍心看著手裏那柄殘劍,連連歎氣搖頭,“都是習武之人,差距咋就這麽大呢?驚鴻啊驚鴻,你我何時也能揚名天下啊?”
那劍刃上布滿缺口,劍身隱有裂痕的殘劍在飛雪拍打下叮鈴輕響,仿佛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子發出嬌滴滴的呻吟,難聽得要死。
破廟裏,蘇劍心很快找到了李仙予放置的幹糧,嚼了兩口,頓時就懊悔起來,“唉,剛才收了那袋子酒該多好,裝什麽高手氣度。”吃得半飽之後,蘇劍心便將那斷裂的門板放平,鋪上一些枯草,然後躺了上去。
正要閉眼,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很快,一個身穿青袍的長須中年男子便來到破廟之中,男子身後則是一個消瘦青年和一名二十出頭的女子,三人裝束一致,身上除了各自的包裹外,都配著一柄長劍。長須中年看著還有些淩然,而他身後的青年卻眉短眼斜,看著有幾分猥瑣,至於那女子,姿色算不得出眾,可身料卻凹凸有致,可謂是個俏娘子了,隻是那“俏”字得改改,換作“翹娘子”。
看到蘇劍心,三人都是一愣,不過大晚上出現在這破廟裏,也都是來暫避風雪的,所以,對視了幾眼之後,彼此也隻是笑了笑,然後那三人找地方坐下,蘇劍心也躺了下來。
“小哥,你身旁那柄劍好生奇特啊。”過了一會兒,蘇劍心聽到那猥瑣青年如此說道。
蘇劍心翻了個身,轉向三人,“隻是一柄殘劍罷了,不過,它未破損之前,倒著實稱得上奇特。”說著,蘇劍心似乎回想起了什麽。
長須中年微笑道:“不知小哥師承何門何派?我看你氣度不凡,定是來頭不小啊。”
蘇劍心看看自己身上已經爛成絲絮的棉服,覺得這人似乎是在譏諷自己,卻也答道:“無門無派,一介武夫罷了,倒是看三位裝束,像是道門人士。”
中年男子說道:“小哥看得準,我等正是玄道宗分支玄青派之人,哦,在下柳青河,這是我的師弟陳鬆,師妹林櫻。”
玄道宗睥睨天下,然而宗內人數卻並不多,也無意發展勢力,所以,這“玄道宗分支”其實也就是其他道門自己跟人家套近乎的說法,蘇劍心一路上聽過玄青派的傳聞,但也了解得不多,隻知道他們起自西楚長青山,現今的
掌門是一個女子。眼下對方都已經報了名號,蘇劍心也不好意思再繼續躺著,於是便坐起來說道:“在下蘇劍心,金陵人士。”
“劍心?”那猥瑣的道士陳鬆摸著下巴笑道,“單聽這名字,也知蘇兄弟你定是用劍高手,誒,師妹,你劍法在我們之中最好,不如與這位蘇兄弟切磋一番如何?”
然而這師妹林櫻卻是一臉高傲,“劍過聞名,不說劍法高低,若沒有一柄有名號的寶劍,哪裏值得我匣中‘白鸞’出鞘。”
師妹的話似乎正中下懷,林櫻說完後,陳鬆笑容中的譏諷更暴露無遺,“師妹,你這話就不好聽了,你看人家蘇兄弟年紀輕輕就獨自仗劍走江湖,多半也是想揚名天下的,你又何妨領教一二,將來若是再碰見,大家也好打招呼不是?”
“要領教你自己領教去,偌大的江湖,千百年來有幾個‘歐陽依靜’?拿著把破劍就敢闖蕩江湖的,不都是些無用之輩嗎,起個名字還敢用‘劍心’二字,真不知天高地厚。”林櫻說道。
蘇劍心方才還在暗想,這女子口氣也太大了點吧?這時才回過味兒來,原來是自己的名字惹到了她,本打算回兩句嘴,可想起當年自己改名字的時候,不就是為了讓人過耳不忘嗎?天高地厚又如何?我就叫劍心了又如何?我爹都管不了,又幹你屁事,嘿嘿,你盡管發火吧,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蘇劍心認真看了看這林櫻之後,越發覺得這女子身材豐滿得令人歎服,人家正挖苦他呢,他卻笑嘻嘻說道:“林姑娘真是女中豪俠啊,不過,認你匣中白鸞再厲害,恐也不及你身上那兩隻‘白鸞’吧,雪夜酷寒,可隻要多看林姑娘兩眼,我這身上身下的,嗬嗬,可都是暖流奔湧啊,哈哈哈……”
顯然,那柳青河與陳鬆都沒想到,蘇劍心說話居然如此……實誠!表情都是一陣愕然。
林櫻聽完卻是麵色一紅,騰的從地上站了起來,“無恥之徒,我林櫻今日就要你好看。”
她剛要拔劍,師兄柳青河卻摁住了她的手臂,“師妹,你我有要事在身,這位蘇兄弟行走江湖,難免說話乖張了些,就不要與他見識了。”說完,柳青河又轉向蘇劍心,露出一絲笑意。
林櫻似乎還不肯罷休,然而柳青河卻又撫了一下她的胳膊,似乎又低聲說了些什麽,林櫻這才坐了回去。
柳青河笑著走到蘇劍心麵前,“蘇兄弟,你說話也太沒個把持了,我師妹少有出山門,哪裏聽得慣這些。”
蘇劍心也是一笑,“哦,我也是淺薄,見到什麽就喜歡說什麽,還真是得罪了。”
“哪裏哪裏,行走江湖,若是聽到不中意的話就動怒,肯定是命不長的。”
說笑間,蘇劍心忽然感到自柳青河手臂中湧出一股綿軟的內力,其目標卻也並非蘇劍心本人,而是偷偷的將什麽東西以內力悄無聲息的放到了那塊門板下麵。
蘇劍心雖然知曉,卻也不做任何反應,隨口說了兩句之後,便又躺到了那塊門板上。
“今夜看來是沒的睡了。”蘇劍心暗想,“不知這臭道士在我底下做了什麽手腳?想來也奇怪,此地已毗鄰雄關,離玄青派所在的西楚更是遙遠,這三人千裏迢迢趕來究竟所為何事.……莫非與那個傳聞有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