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09 蘇牧
草叢中,蘇家二公子與那白袍小娃娃蹲在一起,兩人一動不動,麵色嚴肅,仿佛已化為山中兩塊岩石。
“這畫畫就好比悟道,即講求心神合一,又需要忘卻本我,然而本我即是心神,心神亦是本我,想要忘卻又要合一,真是比登天還難。”說話的是那錦衣白袍的娃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小孩子一張嘴,所發出的卻是成年男子的聲音。
蘇牧卻毫不在意,隻是苦惱道:“畫不出來,眼睛和腦袋都畫不出來。”
“哼哼,”那娃娃深沉的一笑,表情看上去有幾分詭異,“身軀四肢乃形,你畫得還算可以,然而麵孔雙目正是所謂的‘心’,你傻頭傻腦的,當然畫不出來,喏,你看底下那水潭,你從中看到了什麽?”
蘇牧眨了眨眼,說道:“看到幾個姑娘沒穿衣服,在裏頭洗澡。”
“誰讓你看那個了?”小娃娃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難道沒看見山中氣象、天地靈犀,全都映照在那潭清水之中嗎?這可是所謂的道啊。”
蘇牧嘴角抽了抽,撓頭道:“是嗎?可那些沒穿衣服的姑娘在水裏頭撲騰得厲害,我什麽也看不到啊。”
“哦。”娃娃仔細端詳一番,覺得也是,便說道:“那,那還是先看姑娘吧。”
蘇牧搖了搖頭,“她們胸口前那兩坨肉晃來蕩去,又不好看,我,我還是回去接著畫畫吧。”
娃娃趕緊拉住蘇牧,說道:“別走啊,那些姑娘胸前雖有累贅,可.……嗯.……可那也是,是……是道啊。”
“啊,你不是說道在水潭裏嗎?怎麽一下又跑到人家胸口上了?”蘇牧眼神警惕了起來,開始琢磨這個多年來一直教他畫畫的人到底是個什麽貨色。
那娃娃將自己的右手食指立起來,對蘇牧說道:“你看著我這根手指,你覺得這是什麽?”
望著對方高深莫測的表情,蘇牧搖頭。
見這傻大個上鉤了,小娃娃便道:“大千世界也好,天地之道也罷,盡皆在我這根手指當中,手指即是大道,手指亦是胸脯,既然大道在我手指當中,那它自然也在那些姑娘胸脯之上,嘿嘿,這就是‘一指禪’,你懂了嗎?”
聽完這段胡扯,蘇牧竟然點了點頭,笑道:“嘶……好像懂了一點。”
小娃娃老懷安慰的拍了拍蘇牧,“懂了一點就好,慢慢來吧,誒,蘇牧,你有沒有覺得李家姑娘胸脯大了幾分呢?”
“哪個啊?哦,看到了,就那胸前晃蕩得最起勁的那個,嗯,好像是大了不少。”蘇牧點頭道。
“嗬嗬,所以啊,我早就說過,李家姑娘早晚比趙家姑娘更大……哦不,是更有道行。”說著,這小娃娃還連連感歎:“哎喲,李姑娘這道行是真的很大啊.……”
蘇牧卻突然想起什麽,對身邊的娃娃說:“誒,一指禪?禪……不是佛家的事情嗎?可你是道士啊,這也能一樣?”
小娃娃眼睛咕嚕一轉,裝出一臉驚喜道:“喲,蘇家二少,你都能分清什麽佛家什麽是道家了?厲害呀!可見我讓你看那些姑娘,呃,看那汪潭水,對你的修煉大有好處,來來來,我辛苦點,陪著你繼續看,相信再過不久,你必然能修成正果。”
蘇牧一聽,覺得還真是這樣,便欣喜的繼續陪那小娃娃往水裏看。
晌午時,蘇顏正沒有繼續待在吏部,他回到家裏,換上常服,帶上管家狄英,騎上一匹馬便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蘇顏
正一語不發,狄英心裏極為忐忑,快要出城時,他終於忍不住問道:“老爺,咱們難道真是要跑路?”
蘇顏正頭也沒回,繼續騎著他的馬,朝城門緩緩走去。
數個時辰之前,蘇顏正一臉凝重的登上了永和殿,文武百官齊聚朝堂,正值盛年的皇帝坐於龍椅之上,早朝如往常一般進行,然而今日,朝堂上卻蔓延著死一般的寂靜,大臣們表情各異,皇帝也是諱莫如深。
在那龍椅之下的台階上,鋪著一塊上等貂皮,十多年來,帝國太師、丞相蕭仲謀都會站在那上麵,在很多人眼裏,那塊貂皮上的風景,肯定比坐在龍椅上所看到的,更為美妙,所以,喜歡賞景的蕭仲謀從來不會缺席早朝,然而今日,貂皮上卻空空如也。
群臣不習慣沒有丞相的朝堂,甚至連皇帝也不習慣。沉默良久之後,皇帝終於開口了:“蕭景年,今日早朝,為何不見太師?”
蕭仲謀長子,時任禮部左侍郎的蕭景年走出班列,拱手道:“啟稟陛下,太師身體抱恙,今日臥床不起,望陛下恩準其在家休養。”
皇帝微笑道:“是嗎?哼,那就讓他在好好養病吧。”
“多謝陛下。”蕭景年說完退了下去。
這時,禮部尚書顧明出列說道:“啟稟陛下,太師為國操勞,今日抱恙,實是朝廷大事,請陛下依照我朝慣例,派遣一位皇子到相府探望,如此以示丞相之功績,更可彰顯隆恩。”
“慣例?哼,是啊,這的確是帝國的慣例。”皇帝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然後轉頭朝蘇顏正看來。蘇顏正低著頭,毫無表情的看著自己手中那塊笏板,他知道皇帝在暗示什麽,卻依然隻能沉默。
“好吧,那朕就讓三皇子前去代朕探望吧。”皇帝說道,他不知道蕭仲謀今日有何打算,但更不想為此事糾結,多年來,這位東晉皇帝已經大徹大悟,論智謀,他是永遠也追不上這位親手將他扶上龍椅的太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然而眼前這位顧尚書似乎並不想就此了結,皇帝說完之後,他竟然又道:“陛下,太師為我朝立下汗馬功勞,以太師之尊貴,陛下當命太子前去。”
此言出口,朝堂先是一陣死寂,隨即,龍椅上那九五之尊一字一句道:“難道朕的三皇子就不及太師尊貴嗎!?”
“顧明,你身為禮部尚書,此言簡直大逆不道!”刑部左侍郎出班嗬斥。
戶部尚書劉軒何出班說道:“陛下,我等臣子自然不及皇子尊貴,然而顧尚書之意,乃是直言,太師勤於政務,為國盡心竭力,如今病重,若不請太子代陛下探望,隻恐天下士子寒心啊。”
工部右侍郎出列道:“陛下,依臣之愚見,太師身體素來康健,今日或隻是小恙,若派皇子前去,隻恐小題大做,傳到他國耳中,還以為我朝這位中流砥柱薨了呢。”
此時,卻聽右丞相曹穎冷笑了起來,他看著工部這位還算年輕的侍郎說道:“齊侍郎,你也知道你所說的是‘愚見’啊?大殿之上,竟公然詛咒我朝太師薨亡,你這用心,何等歹毒啊。”
皇帝深深的歎了口氣,他想說些什麽製止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然而他似乎也意識到這恐怕很難。
其實,為何事爭論並不重要,蕭太師所要的,隻是爭執本身而已。
此刻,禮部右侍郎已然出列,“啟稟陛下,臣以為,工部右侍郎齊傑以下犯上,視朝堂禮儀而不顧,公然詛咒當朝太師,當削其官職,再施以重責。”
這邊剛說完,那蕭景年突然跪在地上,
往前爬了幾步,接著一邊朝皇帝磕頭一邊抽泣道:“陛下,家父之疾,乃是多年操勞所致,今日已然不能下床,藥石無用啊,他囑咐臣說:‘若我不能再見龍顏,望汝能專心國事,為陛下為朝廷分憂,如今天下三分,北魏西楚虎視眈眈,我死輕於鴻毛,而陛下之大業不可荒廢’陛下啊,家父時時刻刻都想著我朝能一統神洲,陛下能君臨天下呀,可如今,卻有小人妄自猜忌,肆意咒罵,實在叫微臣無顏再立於朝堂之上,陛下,就請您降旨,削去臣與家父一切榮祿,讓我父子還鄉吧。”
蕭景年話音落下,整個朝堂頓時泣不成聲,七成官員都跪了下來,他們哀嚎的樣子,就仿佛國喪一般,看得這位東晉皇帝七分氣惱,三分苦笑。
此時,工部右侍郎齊賢看到這場麵,立刻感到緊張起來,他三十七歲,才學過人,在皇帝授意下,短短數年時間,便擔任了要職,可謂帝黨的青年才俊,而齊賢也不負皇恩,在監督治理晉河水災、修建延河堤壩等事上,盡顯其才能,一時間也是人望頗高。可現在,齊賢卻發覺自己先前所言,有些輕率了,然而他終究還是太年輕,慌亂之下,竟然對著滿地跪拜哭泣的官員說道:“你,你們,你們這是在要挾陛下嗎?”
可奇怪的是,當齊賢顫聲高喊之後,匍匐在地的那些官員們卻毫無反應,緊接著,帝黨的另外幾位官員也紛紛進言,可惜他們的話都被那如海潮般的哀嚎聲所吞沒。
蘇顏正眯縫著眼睛,看到大理寺卿以及鴻德院左右副禦史三人麵麵相覷,他們借著朝堂上的喧鬧在那裏交頭接耳,最後卻似乎也沒商量出個什麽結果來。三個人原本是要彈劾自己,卻沒想到一上朝就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自然也就沒機會開口了,蘇顏正心裏明白這是蕭仲謀的安排,然而他卻沒有感到一絲慶幸,若是那三人當麵彈劾,蘇顏正大可在朝堂上據理力爭,皇帝頂多也隻是借機敲打一下自己罷了。
然而蕭仲謀這一手,卻將蘇顏正逼到了牆角上,如果皇帝先前還隻是猜疑他的話,那麽現在,他蘇顏正在皇帝心中即便不是相黨,也絕對不再是自己人了。
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蘇顏正此刻又何嚐不是呢?
微微抬眼,蘇顏正便看到皇帝的目光正冷冷的看著自己,那雙眼睛似乎在說:蘇愛卿,你現在還有一個機會,你可以出班進言,曆斥地上趴著的那些相黨官員,以你之聲望地位,難道就不能與朕聯手扶正朝綱嗎?
麵對這樣的目光,蘇顏正低下頭,不敢再看,他閃避的瞬間,皇帝似乎也徹底明了,這位君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麵對那些哀嚎之人,說出了他唯一能說的那兩個字:“退朝。”
半個時辰之後,帝黨心腹,才學過人的工部右侍郎齊賢被貶三級,趕出金陵城,在泉州就任一個閑職。
“好厲害的蕭仲謀啊。”
出城五裏之後,蘇顏正才仰天說出這麽一句話來,狄英不明所以,卻也順著老爺的話問道:“老爺,蕭太師如何厲害?”
蘇顏正說道:“他趁著皇帝想要敲打我的機會,對我刻意施恩,讓他兒子在朝堂上演了一出鬧劇,硬生生的將我蘇家逼成了相黨,日後哇,皇帝恐怕就更不待見咱們了。再者,蕭仲謀也想讓皇帝看看,沒有了他這位宰相,朝堂會如何混亂,就仿佛他蕭仲謀打一個噴嚏,整個帝國都會跟著搖晃一樣,這樣的人,還能不厲害嗎?”
蘇顏正說完,他這位官家卻冷笑著說道:“厲害什麽呀,依我看,蕭太師是老糊塗了。”
“什麽?”蘇顏正停下馬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