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36 蘇顏正
服侍蘇顏正沐浴更衣,靈夫人再端來參茶時,天色已臨近傍晚。相府派人送來的請帖就放在蘇顏正麵前,夜宴開席還有不到一個時辰,而蘇顏正卻像塊石雕般,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老爺啊,你該動身了。”靈夫人懷中挽著蘇顏正外出穿的袍子。
蘇顏正良久後才抬起眼來,看著靈夫人道:“靈兒,我該動身嗎?”
靈夫人歎了口氣,“路是你自己選的,今晚想來是極其重要的時刻,難道還能半途而廢?”
蘇顏正說:“可是就在幾個時辰前,金陵城外還有相府裏,死了好多人,作為一個人,身為朝廷命官,真的可以不顧那麽多的亡魂聚酒高會嗎?”
靈夫人輕輕撫著蘇顏正的肩膀,“不可,但蕭仲謀早就不是人了,他是趴在朝廷上的一頭野獸,是唯有吞食權力而活的惡鬼,你想跟他在一起,就得學學惡鬼是怎麽活的。”
蘇顏正無語。
靈夫人又淡淡道:“我想不明白,發生了這麽大的時,皇宮裏為何如此安靜?事情的處理也好,相府宴請吳王的公然犯上也罷,陛下為何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蘇顏正深吸了一口氣,“不是沒有反應,而是現在什麽都不做,對陛下才最有利,你想想,禁軍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如果立刻追究,那陛下不是拿刀去砍自己的手嗎?看上去一片寧靜的皇宮裏,此刻恐怕已經亂作一團,陛下現在肯定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來盡可能的保住更多的禁軍,因為到了明日,蕭仲謀可又要抽刀了,那時,不知還有多少將士會被牽連。”
這時,狄英在門外說道:“老爺,咱們今晚要不要去相府啊?”
“去。”蘇顏正站起身來,從靈夫人手裏接過袍子。
上了馬車,拉開簾子,蘇顏正便看到正坐在裏麵的林炎彬,兩人頷首示意,都沒有多說什麽,狄英很快速的將簾布合上,望了望四周,這才讓馬夫動身。
“蘇大人,今日我去得太晚了。”馬車開行後,林炎彬才緩緩說道。
蘇顏正搖了搖頭,“是我老了,反應太遲鈍,要是早點讓你去,圍攻相府的禁軍將士就不會一個不剩了。”
林炎彬似乎有所疑惑。
蘇顏正苦澀一笑,“我知道林都統想不明白,讓你去救人的是我,讓你去殺人的也是我……唉,徐崢國動作太快了,殺到那種地步,他和手底下的人就已經沒有活命的可能了,若他們都是孑然一身,我肯定會設法相救,無奈禁軍將士必須攜帶家眷居住於金陵,他們根本就沒有退路,死在你刀下,總要比被蕭仲謀刑訊逼供然後再虐殺的要好,我想,徐崢國和那些將士本來也沒打算活著離開相府,他們若真的讓蕭仲謀斷子絕孫,也必然當場自盡,不給陛下留下麻煩。”
林炎彬微微點頭,“禁軍的確是最忠於陛下的子弟,隻是,他們死得太不值了。”林炎彬握了握刀柄,殺氣暗流湧動。
蘇顏正拍了拍他緊繃的手背,淡淡道:“不要意氣用事。”
林炎彬的手這才鬆緩下來,他接著說道:“蘇大人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蘇顏正回答道:“林都統就別管我這老朽了,今日之後,你我切莫再來往,金
陵城的這場暴風雨才剛開始呢。”
林炎彬又壓低聲音道:“蘇大人,別人都說您已經依附相黨,成了蕭仲謀的走狗,但我卻絕對不會相信您真的會這麽做,您深謀遠慮,非我能企及,但隻要蘇大人有用得著的地方,林炎彬義不容辭,而且我和禁軍將士們不同,沒有家人,更沒有任何牽掛。”
蘇顏正點點頭,“林都統之為人,老朽亦是深信不疑。”
多年來,蘇顏正與林炎彬的關係一直如此微妙,兩人多番密會,卻始終沒有明確主公與屬下的關係,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什麽,那東西似乎隻有蘇顏正知道。
當林炎彬悄無聲息從馬車裏消失後,蘇顏正喃喃自語道:“炎彬啊,你哪裏會沒有牽掛。”
狄英突然拉開一小截簾布,低聲道:“老爺,我看到那個人了。”
在距離相府已然很近的一條陰暗巷子裏,蘇顏正又見到了那四十來歲的漢子,與以往一樣,他仍是蓬頭垢麵,下巴卻刮得一幹二淨。
“我聽說相府的宴席上,可是有不少山珍海味,光是從北魏和西楚請來的廚子就有十二名,蘇大人這回可真能大飽口福了。”漢子笑道。
“相府裏血腥氣還沒散,換做是你,能吃得下嗎?”蘇顏正道。
“蘇大人孤陋寡聞了。”漢子說,“吳王的人半個時辰就把相府打掃得一幹二淨,不僅如此,原本死絕了的家丁仆役又徹底換了一撥,都不知道那些人是從哪兒來的。”
“看來丞相想的周到啊,連仆人都準備了兩批。”蘇顏正說,“隻是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難道不打算做點什麽嗎?吳王與丞相這一次公開宴飲之後,朝廷的格局那可就徹底明朗了。”
漢子低沉道:“難道今日之事,我做得還不夠多嗎?”
蘇顏正一開始沒聽明白,可轉念想到後,頓時大驚失色道:“你……難道禁軍的事,你也參與了?”
漢子笑道:“蕭仲謀既然想做,那我何不為他大開方便之門呢,其實這些年來,蕭仲謀一直都想插手禁軍,隻不過沒機會罷了,現在他的大事在即,如果不拔掉禁軍這顆釘子,你叫他怎麽能安心呢。”
“可是禁軍.……”蘇顏正欲言又止,“你這一手,可知道有多少將士會枉死嗎?”
“蘇大人,別悲天憫人了。”漢子略帶嘲諷道,“是你要依附蕭仲謀,既然選了,就沒有退路,我隻不過幫你加了一把火而已,哼哼,將來功成名就,蘇大人可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你真的以為我有選擇嗎?”蘇顏正不無痛苦道。
“我說到的不是眼下,而是當年你成為輔政大臣後的選擇。”漢子說道,“你原本可以攬權的,這樣就不會讓蕭仲謀捷足先登,但是你怕,你怕曆史上那些輔政大臣的結局,你怕自己會忍不住變成蕭仲謀現在這個樣子,你太聰明了,為了你們蘇家能得一個安好,就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今日之局,東晉之亂,皆由你一手造就。”
聽完,蘇顏正激動的神情慢慢的黯淡,他低下了頭,深深的低下了頭。
這時,漢子嘴裏突然沒來由的咳嗽起來,最後甚至咳出了一大口鮮血,身軀也跟著向後倒去。
蘇顏正一陣緊張,想要上前攙扶,卻被穩住腳跟的漢子伸手製止。
蘇顏正皺眉道:“保重.……身體。”
漢子擦掉嘴上的血,吸了幾口氣,說道:“剛才那些都是氣話,眼下我們要做的,就是讓晉朝重獲平靜,不管是皇帝也好,吳王也好,晉朝都不能再繼續黨爭了,神洲分崩已近兩百年,三國皆恬不知恥的自稱皇帝,然而天底下哪裏容得下這麽多的皇帝,再無定局,晉朝必亡,蘇大人呢,你好自為之吧。”
大廳設宴,來的全是朝廷重臣,相府可不似蘇顏正的太尉府,女眷是不能列席的。
蕭純心底此刻正怒火中燒,因為自己的妹妹蕭漫就成了唯一的例外,吳王特別囑咐,要在宴席上看到蕭漫,父親也自然會照辦。
不過蕭純也不用閑著,此刻在她麵前,正跪著一個等候發落的叛徒。
“公孫,你來我家多少年了?”蕭純問道。
被兩個仆役摁在地上的公孫回答道:“十八年了。”
“那我蕭家待你如何?”
“猶如再生父母。”
蕭純頓時一拍桌子,怒道:“那你為何要吃裏扒外?”
公孫不語,他想看一眼二小姐身邊的花容,卻深知二小姐是個多麽心思敏捷的人,這樣做隻會害了花容。
“哼,你以為偷偷打開後院的銅牆鐵壁,等府上的人都被殺光了,不論結局如何你都會安然無恙?”蕭純冷聲道,“可惜,我蕭家做事向來看得深遠,你這點小把戲又怎麽蠻得過去呢?”
花容心中已然暗自明了,在相府周圍必定還有眼線,公孫不是被府內的人發現,而是打開後門時被外頭的人所看見。
“你也真是夠笨的,換成我,早就溜之大吉了,你居然還敢回來,真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蕭純繼續問道:“說,你到底是替誰賣命?”
公孫已然低頭不語。
蕭純也不氣惱,她招了招手,從仆人手中接過來一個木盒,她蹲下來,用手挑起公孫的臉,然後把木盒在他眼前打開。
花容看到,那裏麵裝著十多隻指甲蓋大小的蠍子,通體暗黃,鉗子卻很特別,像是刀片一般。
“公孫,你知道這是什麽嗎?”蕭純笑道,“我來告訴你吧,這叫做‘絞心蟲’,你別怕,都沒毒的,它們最喜歡的就是人的心血,會拚了命的往心髒裏鑽,隻不過個頭太小,若是從腳底進入人的身體,會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鑽到心窩子裏,它們鑽進你體內後,你也不會覺著疼,隻是會很癢,特別的癢,癢得你都忍不住要抓破自己的皮,扯下自己的肉將它們揪出來。”
公孫聽著,身軀略微有些顫抖。
蕭純囑咐下人將公孫與那盒絞心蟲帶下去,“他什麽時候肯招了,就幫他把蟲子挖出來。”
說完,蕭純又換上一種笑容,挽著花容的手臂,“花容,咱們就別管這些了,哼哼,還好我今日記得你,把你也帶進了密室,否則你要是糟了不幸,我肯定會很難過的。”
“多謝二小姐救命之恩。”花容說著,看到公孫被人押走,她心裏百般的喊著:公孫,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還要回來?
盡管她知道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