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47 皇帝
皇城武威宮乃是東晉曆代皇帝晨起舒展筋骨,鍛造龍體之地,那位神武不可一世的開國皇帝據說每日都要在武威宮天心湖上的平台上練武,不足一個時辰,哪怕帝國發生天大的事,他也不會離去。
而眼下平台上早已搭起涼亭,後來的那些晉朝皇帝們說是來晨練,其實也就是來喝喝茶,看看湖裏的藍緞錦鯉罷了。
此刻,東晉有史以來地位最高的內官、柱國八千歲、正二品總領太監陳孟山正站在湖邊,笑著看向那位正在亭子外頭練拳的皇帝。
陳孟山老了,今年已是七十三歲高齡,兩個月前,他還在國安觀替皇家祭拜玄道宗那些個師祖,清幽了十八年,如今他又穿上了先帝賜給他的官服,再次踏足朝堂。
兩次以命救下先帝性命,多年勤苦運作,陳孟山也就是為了晚年那點清靜,然而自從兩月前皇家禁軍那次劇變後,皇帝劉銳走向國安觀之時,陳孟山便徹底懂得了先帝為何會賜給他如此之多的盛寵。
不是因為他有功,而是因為他有用。
兵變第二日,皇帝堅持不朝,那一天,劉銳做了很多事,忙得就像個到處收賬的土財主,隔日之後,大朝會才得以舉行。
當群臣看到殿上站著的陳孟山時,所有人的臉色均是為之一變,就連丞相蕭仲謀在踏上為他專門準備的貂皮地毯時,也猶豫了片刻。
陳孟山的眼神像個抱怨了大半生的老婦人,他掃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發現唯一對自己的出現無動於衷的,隻有他的那位老朋友,蘇顏正。
“是啊,剛死了長子,你隻怕已經目空一切了吧。”陳孟山在心裏說道,“蘇顏正,當年八皇子案時,你我本是爭鋒相對,可你偏偏深夜潛入皇宮來見我,跟我說了大半宿的道理,哼,硬生生的將我拉到了你那一邊,現在想起來,真是驚心動魄又叫人覺得可惜,我總是在想啊,如果當年我沒聽你的,那麽你我之間,一定會鬥得非常精彩,至於結局如何,那可就不好說了,不過沒關係,眼下我們雖然都老了,索性大家就都不要再有所顧忌,咱們好好彌補一下當年的遺憾。”
正值盛年,本該意氣風發的皇帝劉銳,此刻顯得有些落寞,他不用花什麽心思就該明白,原本實力較弱的帝黨現在更是如秋風落葉,枯萎殆盡。
“八千歲怎麽突然上朝了?該有十幾年了吧?”參與大朝會的人太多了,所以,即便有些都排到殿外的官員在那兒低聲議論也掀不起什麽波瀾。
“哎喲,八千歲這一上朝,隻怕事情會鬧的比前日更大啊。”
“哼,出了那種事情,陛下還會怕鬧嗎?八千歲這一來,說明……”那官員將聲音壓得更低,“陛下已經拔出身上最後的那把匕首了。”
這位從五品的戶部官員說得一點不錯,陳孟山就是一把匕首,一把無所畏懼的殺人凶器。
禮畢之後,蕭仲謀總算笑了起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陳公公居然都上朝了。”
陳孟山麵無表情道:“丞相哪裏的話,我是皇家的奴才,陛下心情不好,想把我牽出來溜溜,我當然得在一旁伺候著,丞相還是多顧忌一下禮數,若是有事便啟奏陛下,若是無事,你也早點牽走你的那些狗。”
陳孟山掃了一眼眾人,忽然又笑道:“哦,差點忘了,丞相你不養狗。”
兩人相視一番後,蕭仲謀轉身道:“啟奏陛下,前日禁軍作亂,發動兵變企圖謀害吳王,此事極端凶險,雖然叛亂之人已遭誅滅,可難免禁軍中還有餘黨,倘若如此,實在是對帝國對陛下有極大威脅,望陛下下令嚴查。”
蕭仲謀說完,陳孟山忽然朗聲道:“整個晉朝,有誰能威脅到至尊無上的陛下?”
內力牽引下,這句話傳遍整個朝堂,殿外玉台上的官員也是聽得震聾發聵。
此時,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陛下已經不重要了,他搬出陳孟山,便是將自己的帝業徹底交付給了這個人。
蕭仲謀對此卻毫無懼色,他沉聲道:“陳公公這是在自欺欺人吧,禁軍乃陛下的親衛,當中包含叛黨的話,難道就不會威脅到陛下?如此簡單的道理陳公公難道就不明白?”
陳孟山說道:“丞相不用跟我講道理,你也知道禁軍是陛下的親衛,既然是陛下一手栽培的這些人,他們出了問題,陛下自然會親自管束,用不著丞相費心。”
工部侍郎劉威出班道:“啟奏陛下,禁軍叛亂乃是大事,丞相縱覽帝國事務,自然要管,臣不敢苟同八千歲之言。”
他說完後,又有多名相黨官員站出來支持蕭仲謀,並請求皇帝徹查禁軍。
叫人寒心的是,如此局麵,那些帝黨的官員竟無一人敢於出麵。
這時,麵容憔悴的蘇顏正緩緩走出,他說道:“啟奏陛下,禁軍必須要查,他們不單謀害吳王,統帥徐崢國更攻入相府,此事後果極為嚴重,朝廷若無動於衷,金陵城的百姓隻怕會胡亂猜想,帝國民心不安呢。”
蕭仲謀又說道:“蘇大人所言甚是,大亂之後,安撫民心至為重要,禁軍上下皆判已是毋庸置疑,請陛下即刻定奪。”
陳孟山本要再開口,這時,龍椅上的皇帝突然站了起來,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被皇帝這一舉動嚇了一跳。
劉銳將雙手背在身後,緩緩走下禦階,竟然在群臣之間的通道上悠閑的踱起步來。
劉銳素來沉穩莊重,上朝時,幾乎從未離開過龍椅。
皇帝走在麵前,眾人先是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回想起朝堂禮數,全都慌慌張張的跪了下來。
蕭仲謀、蘇顏正二人乃是輔臣,不用下跪,陳孟山有近似王爵的特權,也不用跪。
劉銳在群臣間走了一圈後,直接來到蕭仲謀眼前,蕭仲謀立刻俯身頷首。
這一刻,一股異常的感覺籠罩著這位宰府大人。
“丞相說得對,禁軍一定要查。”劉銳語氣平淡,“不過確實用不著在朝堂上爭論,
朕已經處理了。”
蕭仲謀愣了一下,隨即問道:“敢問陛下如何處理?”
皇帝很隨意說道:“禁軍高層將領全部斬首,五品以上官員盡皆充軍邊疆,六品軍官全部罷免,至於一般士卒,朕便不予追究,恩威並施嘛,丞相以為如何啊?”
皇帝就像閑話家常一般,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在蕭仲謀預料當中,可是再一想,這不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隻是……
“陛下處理得實在妥當,隻是.……”
蕭仲謀話沒說完,皇帝劉銳便道:“你不信?來人呢,將那些禁軍高級將領的人頭都擺在宮門前,讓丞相與眾位愛卿一一過目。”
“這.……”
所有人都是一怔。
蘇顏正聽完,隻是眨了下眼睛,隨即便說道:“啟奏陛下,臣請……”
皇帝有些不耐煩的又打斷了他的話,“行了,朕知道你想說什麽,吳王得勝歸來,突遭襲擊,朕自然會好好安撫,吳王功勞甚高,常年在外征戰,朕實在擔心他的安危,如今朝廷事務眾多,丞相也需要有人相助,便讓吳王參與朝政吧。”
皇帝說完後,便回到龍椅上坐了下來。
蘇顏正與蕭仲謀對視一眼,都感到奇怪。
其他大臣們更是疑惑不解,他們原本以為今日乃是八千歲與丞相唱主角,彼此會爭的不可開交,沒想到最後皇帝陛下幾句話便收場了。
雖然這結果全都朝著有利於相黨與王黨而去,可此等大事陛下居然主動決定,實在是出乎眾人預料。
那麽陛下既然早就想好了,為何還要搬出陳孟山?難道這裏麵還有文章?
就連八千歲陳孟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當皇帝說出這些決定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多餘,然而再一想,他心裏忽然又笑了,“雖然晚了一點,但陛下總算有了些醒悟。”
那日的朝會之後,吳王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帝國第一位參與政事的親王,與陳孟山預料的一樣,走到這一步之後,相黨與王黨的步伐反而變慢了。
皇帝打完那套不成章法的拳,轉身問道:“陳公公,你乃武學宗師,朕的這套拳打得如何啊?”
陳孟山上前來,躬身道:“陛下的拳打得老奴兩眼昏花,真是看不出個所以來,不過老奴覺得,陛下打什麽拳不重要,拳頭生在陛下雙臂之上,關鍵是陛下願意打,那就是好事。”
皇帝笑了笑,“不錯,朕身子不好,拳就得多練,哪怕像現在一樣打完後累得半死,也總好過讓身子一直消沉下去。”
“對對對。”陳孟山笑著,隨即又沉聲道:“隻是陛下,您雖然開始練拳了,可也隻能暫時緩解龍體酸楚,得想個根治的辦法啊。”
劉銳任由這位老公公替他擦拭著汗水,緩緩道:“根治怕是做不到了,試著將這病移花接木給他人吧。”
陳孟山聽完,雙手不由得一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