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沐姑娘，你不會真的打算去參加陛下大婚？」隔著鐵欄，阿旭看她的目光很糾結。
這個女子的一舉一動總不在他的預料內，好似凡事都隨她心情而定，靈機一動想怎樣就怎樣，壓根沒有所謂的規矩或底線。就像方才，她居然膽大到堂而皇之地換裝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陛下面前！甚至沒想過若是被陛下揭穿了該怎麼辦？遇見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啊……
「自然要去。」別選擇，不是嗎？
「那姑娘有沒有想過後果？」阿旭半掩著面，長袖微顫：「地牢里少了人，皇宮可是會掀天的啊！」
「掀天又如何？」挽雲所畏懼地笑笑，目光晶亮如星：「他若掀天，我便遁地！他越是想要知道饕餮令的下落，我就越不能讓他知道。」
又來了！就是這種詭異地行事風格！
阿旭尾音略微上揚，怯怯地看她：「所以，姑娘打算……？」
挽雲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我、要、越、獄。」
沐氏貳臣非沒能成功留在翎雲身邊，反倒因先帝的秘密招來牢獄之災，她雖有心想瞞，但看形勢，死咬牙關這招對翎雲已經沒有用了。
這幾日，挽雲已經想得很清楚了。短時間內，沐氏貳臣這個身份對於她的行動不能產生任何幫助。既然如此，她決定暫時捨棄！先帝遺命只有沐氏貳臣一人知，要是「他」消失了，饕餮令的下落自然也就消失了……
順利逃出地牢后，挽雲只想飾演好沐兒師妹的角色，全心等待師叔從九玄門回來，也不枉師叔對她的信任。
而沐氏貳臣，現在還不是「他」能出現的時候。等時機到了，「他」自會帶著四令之一的饕餮令，獻予最適合它的那個人……
挽雲不禁有些黯然——敵伏四方，危機重重，她卻只能孤軍奮戰……這種被人緊盯、時刻伺機陷害的危險感，真的很不好！
扭頭，她定定地看著坐在地上那面容清秀的白衣男子。
「阿旭，我能相信你嗎？」
長睫微顫，阿旭抬眸，恰好對上翠衣少女望來那負重深沉的目光，只一瞬，竟宛如劍刃劈來！透過他眼睛進入他五臟六腑看清楚裡面甚至大腦里所有的迂迴構造！
阿旭後背剎那間汗透！可再定睛一看，挽雲臉上只剩極淡的微笑，眸光略帶期盼，好像剛才那記目光只是他自己腦中出現的幻覺。
短暫失語后，他撫著猛烈跳躍的心臟，笑道：「沐姑娘，除了信我，你還能信誰？」
「好。」挽雲微笑，「我信你。」
服喪期間照說不宜婚嫁，可睿帝情況特殊，登基前孑然一身，致使登基之後後宮空一人，於情於理都不合。再者，北宮、瓔珞兩國又積極獻上美人以求和親，兩位美人都送到宮門前了，不收也說不過去。思前想後，晉陞皇太后的六公主只得責令兒子——別再猶豫了，統統送入後宮！
沒有熱鬧的慶典儀式，喪期一切從簡。睿帝一封聖旨宣封兩位美人為貴妃，辰時二刻宮門大開，同時從正西門和正北門用大紅馬車接了進來。
過程簡單，但兩位美人畢竟是來聯姻的，為了安撫新嫁娘的情緒，六公主特命安排一場盛大晚宴，邀請所有軒轅臣子攜家眷出席，共慶陛下大婚之喜。
申時剛過，群臣家眷都已入座。挽雲是最後一個到的，雖沒有特別的裝扮，但一出場還是成功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她的美是自然而然的，需紅妝，照樣傾城。一襲翠衣，卻不是原先那件霹靂露肩裝，輕紗妙曼，長裙及地，回眸一笑，如此楚楚動人……
她一進場，軒轅大臣們不淡定了，於是大臣們的夫人也跟著不淡定了，最後座上右席悠悠喝茶的皇太后六公主聽見座下嗡嗡地議論聲，一抬頭正好看見她，「喀喇」一聲，杯子給握碎了。
視六公主殺人般的烈焰目光，挽雲由宮人領著入座——她的位置是翎雲親自安排的，左手上方就是即將入座的兩位新晉貴妃之位，右手下方是十二小公主之位，光看這位置安排就知道翎雲絕對是故意想讓她不自在。
「喲喲喲，本宮當是誰呢？一股狐臊味撲鼻，果真是騷狐狸來了……瞧瞧你那憔悴的模樣，怎麼，睿哥哥沒將你收入後宮，心情不快？」見她吸引了全場目光，小十二公主極其不爽，酸溜溜地譏諷道。
挽雲瞥了眼盛裝打扮咄咄逼人的小十二公主，又淡淡轉回目光：「公主，粉都掉了，好大的黑眼圈。」
小十二公主一聽，立即花容失色——聽說睿哥哥要先迎娶兩位異國美人進宮，身為他未婚妻的自己夜夜難眠輾轉反側，沒化妝的臉色難看得很！要是真的掉妝了又被睿哥哥看見，豈不是……
提著裙角，小十二公主二話不說匆匆起身離席——回宮補妝去也！
污染空氣的那個終於走了，挽雲用手扇扇鼻子前，眼睛不經意飄過席位靠後的阿旭，見他在案下朝自己豎起大拇指，不由得意一笑——對付這樣的女人，小意思而已……
「皇上駕到——黎貴妃駕到——韻貴妃駕到——」
殿外胡總管的聲音剛響起，座下群臣已慌忙起身，於殿中跪倒一片：「恭迎皇上！恭迎兩位貴妃娘娘！」
「今日是朕大喜之日，需多禮，都起來。」磁性的男聲由遠及近，九龍金袍外披著一件鮮紅外裳，昔日那個溫柔貴公子，今夜笑容冷冽。
翎雲負手站在大殿最高處，冷然俯瞰全場。他的目光在挽雲低下的腦袋那落了落，又迅速轉開。隨即他回身，對身後兩位盛裝紅嫁衣的美嬌娘一笑，親自上前，溫柔地扶著她們入座。
「陛下，這怎麼好？妾身自己可以……」柔媚似水的嗓音，只是半句嬌嗔，足以讓在場所有男子全身酥軟心神蕩漾。
攬過韻貴妃的腰，翎雲霸道地將她抱起，在一片低低的抽氣聲中將她抱至她的座位，直至放下時才捨得鬆手。他偏頭，湊在她耳旁曖昧地低語：「愛妃如此嬌美，朕又怎捨得放手？」
「皇上，您好壞啊……」韻貴人害羞地頷首，小手偷偷覆上他的胸膛。
不過幾步的路程，哪裡那麼矯情？
看都懶得看上面皇上妃子你儂我儂的戲份，挽雲爬起身直接坐回案后，笑容眯眯地舉起餐具，準備狼吞虎咽最好順便再喝個十杯二十杯的把肚子灌壞，早點告退回去也好睡個大頭覺。
眼不見為凈，她們結她們的婚，她吃她的飯，互不相擾。
沒看見的事，她都可以自我麻痹地當做沒發生。
神一般補妝速度的小十二公主氣喘噓噓地回來了，站在殿外剛好看見這一幕，眼睛都氣直了，委屈得嘴一癟滿肚子怒氣地回到座位，拿起切肉小刀一個勁地砍肉片，嘴裡還念念有詞的在罵：「狐媚子，全都是狐媚子！」
六公主很不喜歡韻貴妃這樣在眾人眼前公然膩在男人懷中的行為，又不好當面訓斥，忍了又忍，咳了咳，轉頭望向黎貴妃。
「若熙啊，早聞你身為三姝之一，舞姿優美冠天下，今日不知可否為我們舞上一曲？……翎兒，你說可好？」
若熙？……三姝？
挽雲一震，猛地抬首，因為動作太劇烈而將酒杯給撞翻了，琥珀色酒液頓時濺得一袖子都是，卻看見那如畫般的嬌媚美人，正嫣然笑看自己。
一身寒意肆起，挽雲不禁一個冷顫打來，牙齒都在發顫！
真的是黎若熙……竟然真的是她……
不，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黎若熙！
淡淡開韻貴妃的手，翎雲起身。
「三姝之黎若熙，朕早有耳聞。巫術天下雙，美若傾世牡丹，舞姿驚世絕倫，朕直至現在還想不通，為何北宮太子捨得將你送至軒轅……」
「陛下嚴重了，熙兒不過俗物而已，得以進宮服侍陛下，乃熙兒三生有幸……」黎若熙誠惶誠恐地俯身，黑絲如水般瀉下，恰好遮擋住她的臉龐。可就是一個姿態，依舊美得不像話。
「愛妃真會說笑，三姝若俗物，這天下女子哪個還好意思抬頭？」翎雲抹起嘴角，目光若有若地掃過一臉怔然的挽雲，漫不經心又轉回黎若熙：「既然母后開口了，你便舞上一段，也讓大家都看看，命冠天下的三姝究竟如何。」
「是。」
樂曲響起，是西域舞曲。黎若熙卸下厚重的嫁衣，僅著一件淡紫繡衣重回大殿，豐盈處飽滿直愈噴出，纖瘦處又盈盈不過一握，腳上繫上了一對清脆鈴鐺，赤足遊離隨樂起舞。風聲銀鈴響，美人旋舞衣袂飄然，如夢中仙子下凡，殿中眾人不禁看痴了。
當最後一個音符奏出時，黎若熙挽袖一個定格動作，眼神抬起恰好與挽雲相撞，卻從容一笑，沒有任何局促緊張的意思。她半蹲身，在潮水般的掌聲中面對座上的皇上與皇太后施施一個禮，道：「熙兒獻醜了。」
「太美了！實在太美了……」六公主很少夸人，不過看過她那驚天舞姿后也不吝讚歎：「熙兒，你這一曲太動人了！哀家舞刀弄劍了半輩子，雖不懂舞蹈，可也看得如痴如醉……翎兒啊，你覺得如何？」
「美雖美……」翎雲閉眼，好似在回憶什麼，半響才睜眼道：「可是孩兒還看過一曲，比這更震撼的舞蹈。」
黎若熙眉角一顫。
「不會？」六公主這下來勁了：「什麼舞蹈？在哪看的？是誰跳的？」
閉上眼，他眉頭深深皺起，搜腸刮肚地回想。不余時，悵然搖頭：「孩兒……記不得了。」長睫微微垂下，傲然冷峻的他剎那間竟好像有些落寞,「只記得，那是一支孔雀舞。可是誰舞的，在哪裡，竟想不起來了……」
孔雀舞？
挽雲的心臟飛快加速，五指緊緊揪著自己的衣擺——去年夏天，她與翎雲相遇在幽州，當著他的面與黎若熙一場舞斗，她那場跳得正是孔雀舞！
翎雲還記得她的孔雀舞！他還記得！
「不記得？既然跳得比舞魁還好看，又怎麼可能不記得？翎兒，你可別拿母后尋開心。」六公主顯然不信，招招手示意黎若熙上前：「來來，熙兒，母后想仔細看看你，快過來！」
「狐媚子！」小十二公主氣得嘴抽抽，舉刀又開始切肉泄憤。
看著翎雲有些冷然的臉，挽雲突然萌發了一個瘋狂的想法！自己都還未回過神來，身體已經站了起來，「我會孔雀舞！」
背對的黎若熙一怔，隨即淡淡一笑。
六公主眉頭一皺——光是看著挽雲的眼睛，她就覺得沒由來的厭惡！她討厭這個女子，這種厭惡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從骨子都透出的一種恨！這雙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像極了逍遙殿的那個賤人！故作清純可愛，實則下賤卑鄙不擇手段！
逍遙殿的女人，都該死！
「你會？」翎雲聞言轉眸，爾後一笑：「師妹這般野蠻，也會舞蹈？這可真得見識見識。」
「那你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了。」挽雲大方地走上殿中央，對滿臉郁色的阿旭點點頭，擺好起式，縴手抬起：「樂曲，起。」
悠揚樂曲響起，挽雲和著節拍微微點頭，努力將自己融入音樂——舞蹈就是一種享受，只有融入進去，才能在最激昂的樂曲里綻放出最美的姿態！
大殿群臣看著她那優美的起勢，紛紛咽下口水瞪大眼睛拭目以待——這翠衣女子雖粉黛未施，可五官精美毫不遜色與黎若熙！不知又會舞出如何一番動人心魄的舞蹈來？
翎雲雙手攏於袖中，淡淡地看著。
挽雲默數著節拍，唇角意間綻出令人迷醉的微笑。她垂袖，扭身，寥寥幾個動作便勾勒出一個活靈活現的小孔雀，「它」嬉戲於叢林，「它」調皮地喝溪水……
最能打動人心的，不是外貌，不是言語，而是那份契合的靈魂。
翎雲的眸子漸漸有些迷離了，他痴痴地看著起舞的挽雲，腦中似乎有一個身影逐漸與她重疊，乃至重合……
——「你不見了，我好擔心你會出事……我好怕你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
誰？……是誰在哭？
——「你個混蛋！居然有時間去泡妞也不來找我，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你知道我多少個夜裡睡不著嗎？你混蛋！」
誰罵他混蛋？……泡妞？……是什麼？
——「翎雲，你笑起來其實挺可愛的，來，給姐姐笑一個~」
——「咦——我不要吃這個！翎雲，我想吃臭豆腐，臭豆腐臭豆腐！」
……
「啊！」
剎那間頭疼欲裂，翎雲低低一聲呻、吟，扶著腦袋只覺得天旋地轉。
「嗯——」
幾乎是同一刻，起舞的挽雲突然倒地，還來不及運氣調整，已一口鮮血吐出，纖細右手止不住的抽搐，竟一時站不起身來。
全場震驚，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何她會跳著跳著突然倒地。
唯獨黎若熙頭也不回，微笑著繼續為皇太后布施。
——既然當初答應了我不再起舞，那麼違背諾言，就會付出代價！
風挽雲，這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