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見往昔

  這般暢舟遊河，若天色並非昏暗，海河也不漆黑，孤島迷霧不那麽危險，那自然是頗為愜意。


  可惜，在這冥河之上，處處充斥著危機，更別提連孟渡之上，都是些魑魅魍魎。


  荒在某個夜深人靜之時，踏至船尾，迎風而立。融入濃霧再次內觀燃燈，代表虛空劫的火朵，已然隻剩三枚。不僅如此，其手腳等不顯眼之處，開始逐漸模糊，如同被擦拭般，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雖然從整體來看，根本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可這也正是虛空之恐怖，若有一日他真的被抹除，便消失在這天地間，或許都沒有人能發現，如那空氣中一塵埃，飄散於無。


  動用燃燈出手必定是有影響的，可也非主因。真正與虛空糾纏的，該是悟道子放入他體內的少陽寶物，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而此平衡，正在被不斷蠶食。


  金烏王說得沒錯，幽界近幽冥，可延緩虛空劫的侵蝕。抵達幽冥後，這種侵蝕更為緩慢，故此才能苟延殘喘至今。否則在梧桐澗遇金烏王時，就該身死了。


  不過這樣的延緩同樣是有限度的，以目前的狀態，能否撐過這漫長的航行，依然未知。故而他主動出手試探，亦是逼不得已。有什麽痛苦能比明知自己的死亡漸漸逼近卻無能為力，更加沮喪？幸好他已然習慣，如此亦為修行。


  “噠噠！”


  腳步聲漸近，亦沒有隱藏的意思。


  小狐狸望著立在船尾，朝那冥河注視的男子，本來想把棕婉‘欺負’她的話編一下，卻突然說不出了。


  幽暗之中，她仿佛看到一道孤獨的影子，散發著些許輝光，即將熄滅。


  “你，怎麽了？”


  銀，也隻能是銀。船上勢力交織，卻互相提防，縱使棕婉緊靠於他，卻心中藏著事，反而更加不敢揣測他。隻有銀看著他悲傷，虛無，才會無所顧忌地問出來。


  “如果有一天，我沒了蹤跡，你記得緊跟棕婉，她會帶你去尋那人。”無悲無喜，長生路上，便是如此蒼涼，豈不見冥河之下億兆枯骨，皆為魂歎。


  聽到荒這不吉利的話，若是按照以往，銀必定打諢戲言，此次卻難得沉默下來。想要說點吉利的話，卻憋在口中，難以出言。


  須知之前入陵市，凝異魂，闖三絕，摸摸銀的毛發，討幾句吉言，運途便順當。可麵對籠罩在荒身上最大的生死災劫，更是與封神、金烏關聯極深，豈是她能輕易斷言的。


  這樣的沉默、無聲，反而代表了離運簽的不凡，竟然能窺伺出些許異樣，阻止了銀做那不切實際的事。


  就在她心中生出些許波瀾之際，忽然頭頂蓋來一張熟悉的大手，說不上溫暖，也談不上和藹，可恨地揪了揪她的幾根毛發，頓時將那煩躁心情驅散一空。


  “都說了多少次，不要再拔這幾根寶貝了，要被你薅沒了！”說著，銀一臉嫌棄地跑到船邊。


  “薅狐毛。”說來這詞還是荒偶然說出，沒想到銀記在心中，活學活用，倒是機靈。


  小爪子擺弄兩下，見掙脫不了魔爪，便放棄了。別說，船尾的風還真有些冷，有隻大手護著倒挺好。


  轉過頭來想要看看那船尾幽暗，本來欣喜的心情卻瞬間冰凍，一雙瞳孔慢慢縮小，充斥著驚慌與害怕。不過那雙手仿佛會發光般，籠罩著銀的身軀，讓她恐懼到極點的心慢慢沉寂下來。


  “那，那是什麽！”


  “我猜，是過去。”


  一陣黑濤泛起，霧氣在那山丘邊散去。露出巍峨絕頂，其上宮殿璀璨，古樸蠻荒，有那力扛千斤的力士舉著銅鼎，在山路行走；有那駕馭群獸，圍攻巨蟒的祭祀，渾身上下塗滿釉色，荒誕而蠻夷；有那滿臉根須，手腳土塊的矮小老者，一個俯身便鑽入地下不見。


  如此繁華恢弘之地，卻在天際劃過幾道紫霄，隨後支離破碎起來。銅鼎碎裂割開力士身軀，群獸發癲撕咬祭祀咽喉，大地沁血活埋神通老者，天地沉寂，漸漸陷入黑暗。


  最後，隻剩下一個個遊蕩的殘軀，早已無意識地魂靈，站在曾經繁盛的山巔，就那麽麻木地望了過來。透過遙遠的冥河，泛白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他們。


  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數百上前，殘缺的屍體堆積成山，不甘而又死寂，詭異遍布。


  在與它們對視時，就連魂靈都忍不住一顫，那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歿者！

  如此場景，循環往複，生滅之間來來回回，不曾停歇。


  “好恐怖！”銀發自內心地說出。


  荒卻沒有答話，他腦中殘留的，是梧桐澗毀滅之時的場景。金烏王曾言遭劫之地，會被拖入幽冥。他首次離去，隻覺得大荒族民人人為詭，頗顯奇異，卻沒再深入。


  如今在冥河上見得山宮，盡是巫族，化作死魂，頓時對那番話有了更多的理解。若金烏王沒有脫得劫難，是否也會被拉入此地，成為那泯滅靈智的一員。


  實話說，落入幽冥是否還能有魂靈記憶，他問詢多人也未得到答案。不過依照棕婉得回答，她生前起碼不是受那災劫而亡，隻是修煉煞氣陰差陽錯地身隕。


  若是被咒詛拖入幽冥，恐怕大羅金仙也未必能善了。


  “船兒快快開！”銀用小爪遮著眼睛，不想再看那些鬼東西。


  可荒搖了搖頭，看著漸漸遠去得山巔，霧氣卻依舊稀薄，逐漸皺眉。


  身旁忽地花瓣散落，倩影生出，棕婉緊張地提醒道：“情況好像有些不對。”


  荒隨即望了望前方，若有所思：“有心人越來越多了！”


  ……


  船頭之處，那戛骨陵來者已然全數到齊，竊臧渾身隱藏在陰暗中，唯有眼目偶爾露出崢嶸。


  “真要在此險地停泊？”質疑者竟是之前最為不安分的罪骨，一顆骷髏頭飄忽不定，盯著艙外景象，聲音低沉。


  “兩位接引者都同意此事！”發言者乃傀骨，似乎從其漂浮身軀的不同位置喊出，充滿了不協調的感覺，卻又拚湊在一起，勉強能理解。


  不過此話一出，本來有些異色的另外兩骨，都閉口不言。


  孟渡本就是兩位鬼仙操縱，他們不過渡客罷了，既然傀骨能說動船主，自然已是定局。


  竊臧被說服倒是無甚驚訝，可連柳河陵的鬼仙都同意，傀骨到底付出了什麽？

  一時間船頭氣氛莫測，隱隱有了些許生分。


  “咚！”


  巨船猛地一陣，好似敲響天鍾。


  傀骨如飛馳箭矢，離地而去，跳下船頭。


  罪骨漂浮於前，張望著眼前島嶼，灘邊鋪滿白骨，形形色色，各個種族的都有。大小、粗細，不一而足，琳琅滿目，簡直堪比世間最齊全地骨攤。


  就算是他，都心動起來。此等妙地，簡直對於他們這些化骨之修，如白玉珍饈，饞的很。


  可問題是，也得有命拿。


  島內一片漆黑，如吞噬萬物的巨口，隱隱張開，靜待來客。


  也就是這時，艙首又飛過一物。竟然是那柳河貴公子所坐的轎子，由四名轎夫抬著，刹那間便消失在島上。


  如此，就連那竊臧，身影浮動了些許，卻終究還是沒有下船。


  心中存了想法的罪骨，頓時魂火一轉，朝船尾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