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八 東隅桑榆(三)
“去洞庭之前,沈鳳鳴與我說,若得勝歸來,他便要前來提親。”朱雀便瞥著夏琰道,“我也未答他什麽——秋葵不過是為還他人情才去,他兩個連好都沒好上,所謂成親,我隻由他先發夢發著。這廂回來,秋葵落得這般,我當然不肯,那日便叫沈鳳鳴‘準備完了後事’來見我。他還真來了——他說,他當真將後事盡數準備好了——所謂‘後事’,便是他與秋葵‘往後之事’——還信口開河說,秋葵已然應允了他了。”
朱雀停頓一下,又道:“我自是不信,將秋葵叫來。她一聽便矢口否認,說從未有過此事。沈鳳鳴當我麵將她拉了,改口說是——雖然還未談及婚嫁,但總之他們兩個已是好了,再有一陣,總是越發好。我再問秋葵,秋葵搖頭不認。沈鳳鳴隻說她是麵薄怕羞,我便追問兩遍,她反複抵死都是這般回答——我便說,既然不曾要好,那麽沈鳳鳴再想怎麽補救她,也沒機會——便不必留他性命了。她竟慌忙改了口,與我說——是真的與他好了。”
“那是叫師父逼出來的了。”夏琰搖頭笑道,“方才秋葵提的那什麽‘違心之語’,就是指的這一句?”
朱雀點頭。“從心而論,我實認為沈鳳鳴未曾照顧好了秋葵,便是該殺。不過秋葵前兩日天天磨著我,與我長短說沈鳳鳴如何如何將性命來救她,我倒也當真猶豫了——我想著,她自此沒了自保之力,若殺了沈鳳鳴,將來真未必再能找到第二個值我相信之人,肯那般護著她。就算是你——你也不能陪她一生一世。秋葵的性子你知道,沈鳳鳴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個什麽都不敢說,一個什麽都敢說,到底是好還是沒好,是違心還是真心,我現在倒也不在乎了。哪怕是違心——她肯如此說句違心的言語,也已不比當年她對你的心意少。我自然要與她個麵子,也與自己個理由,留下沈鳳鳴的命來。”
夏琰暗自咬了咬唇,“他們若真的好了,該成親便成親,顧及我做什麽?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師父總得一個有好事在,我不成,秋葵成了也好。”
“你倒是不在乎,外麵卻有的是人說閑話。”朱雀道,“莫說他們還沒真成,就算真成了——也必不會在你這般消沉的當兒辦喜事。你若想他們好,便早點把你自己那事解決了。”
夏琰隻好苦笑,應了一聲,“是,我知道了。”又道,“不過一時半刻自是不可能,這一個月留在師父這,師父不若將第十訣‘離別’教給我罷?”
朱雀瞪著他冷笑,“你竟也會跟我討要這個了?”
“也……也不是討要。”夏琰道,“隻是……師父不是說麽,‘明鏡訣’重心境。我眼下……可不就是個‘離別’的心境,也沒心思做別的,多半是——學這個還好些。”
朱雀隻冷冷道,“沒到時候。”起身道:“你若不吃飯,便回房去吧。”
夏琰想說什麽,不過見朱雀突然如此語氣,隻能罷了。或許朱雀一直認為——他學成便要出師,出師便要離開他這個師父。若真為此說,“離別”倒也確是種新的“離別”。他站起身來,與朱雀行禮告退,想了想又回來道:“師父,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君黎從沒想過將來要離開師父,更不可能不認師父——便算不是日日都陪在師父左右,可無論何時師父招一招手,我都必立時趕至,總——不叫師父失望便是了。”
朱雀擺手道:“你不必與我說這些。我與你說這許多,是叫你在這般事上,學學沈鳳鳴。不管你與卓燕或是青龍穀結過什麽怨,你若真想得那個人,便就暫且放了那些過節又能如何?莫將甚事都推了旁人——沈鳳鳴與我舊時也非無怨,他來我這也不曾知我肯不肯放過他,不還是來了?秋葵當麵也口口聲聲隻是不想見他,他都不曾肯退,你那小姑娘不管說了什麽,總比秋葵來得軟些——你就當了真放手了麽?”
夏琰愣怔怔立著,一時竟沒法言語。朱雀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朱雀不是他,又怎麽明白他的處境?他在乎的又哪裏是旁人,還不是刺刺那顆心所向——固然刺刺從不肯說出秋葵那樣決絕的話來,可秋葵從一始便說要取沈鳳鳴性命,到得今日,改口隻說不想見他,這其中早是變化甚多,日見溫軟了;而刺刺呢,一始與他說的是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要與他兩人一同相與相抗,可是現在呢?……
他雖解刺刺感受,可若真正深想,他隻覺沉暗、無望。
“不過,你與他這處境也是有些不同。”朱雀總算道,“單刺刺新死了哥哥,確也沒法子。你既然都回來了,便等過這一陣,斷七之後再上門去提。總算她這哥哥還未成家,喪事也隻如孩童一般,不必大興,有了一兩個月,也夠了。”
夏琰強振了振麵色,“是啊,我也是打算等到那時候。”
“既有了打算,”朱雀揮揮手,“你今日先去休息吧,這一個月若真留在這,放落心與我打理些雜事,時候差不多了,再周全考慮去青龍穀。”
夏琰正應了,朱雀又想起件事來,“差些忘了告訴你。”他開口道,“我說有你爹的消息——也不是全然無中生有。我聽人說夏錚前陣給京裏上疏,順帶提了份告請,說是離開京城也有半年了,想十月下旬光景,回家省趟親。我聽他選的這日子,想是特為了你的大婚來的。眼下你雖是不辦了,他想必還不曉得,這告請已經請了,也不知批是沒批,你既在內城裏,便自想辦法去打聽打聽——說不準,過個把月便能見著他回來。”
夏琰又是一愣怔。他知道,夏錚如今身份,若沒聖旨,定回不得京——上任不過半年,也非重要年節,多半極難得批,可想必是見了自己那封信,也不顧信裏勸阻,急急匆匆地便向京裏遞請。——早該想到,這世上哪有父親肯缺席孩子的終身大事?哪怕他或也深知不該與他見麵,卻也偏要這樣作一番努力,來靠近自己幾分。
心裏忽又難過了。自從定下這婚約,他或是太忘形了,幾乎忘記了——自己那般不祥的命中斷言。甚至刺刺走了,他也避著不肯將眼下所遇的種種非幸歸罪於此。可也許——終還是逃不開那樣的咒詛?他無法去細思,他害怕若細思——那些離別,甚至就連無意的死,或也該是自己的錯?
他深呼吸了幾口,故作淡然,“我會再給他寫信,叫他不必來了。”躬了躬身,離開偏廳。
朱雀也隨之慢慢走出廳外——他眯起眼睛看夏琰——他的背影正在歸於夜色。他對夏錚的消息表現得如此平靜——是還在擔心自己會如當日一樣,因忌而欲除去夏錚,才故作的姿態?可如今已晚了——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再要除去夏錚不過徒然在他心中留一道逾越不去的溝壑,於自己再無益處,這筆虧本買賣朱雀是不會繼續的。他隻是不太明白夏琰與他那個明明可以相認的父親之間為何總表現出那麽一種奇怪的疏離——以至於他當真看不懂,夏琰那顆心裏到底將夏錚,和那個似即又離的夏家莊,置於什麽樣的地位?
夏琰在房裏稍作整頓,想起該去看望下依依,便又出得屋子,路過朱雀書房前麵庭院,隱約卻聽得裏麵有爭執之聲。
說話的是朱雀與秋葵,他隻道又是為沈鳳鳴,可稍許細聽,卻聽兩人說的是依依,便停了步子。
朱雀似是覺出他在外麵,便緘了口,向秋葵道,“不早了,你去看看依依,叫她早點睡。”
秋葵還是道:“爹,那件事——你再想想,可好?”
朱雀已經開門出來了,口中模糊地“嗯”了一聲。
秋葵跟出,見著夏琰在院中,便也不說什麽,轉身就要往依依那頭去。夏琰忙道:“等我一等,我也去看看依依。”
“今日晚了,明日吧。”朱雀近前搭了他肩,“去,陪我走兩轉。”
夏琰料想他是要去夜巡,便應了,與他往外麵去了。
“依依她……沒事吧?”他還是忍不住,方出了門就問起,“聽你們好像……在說她的事?”
“她沒事。”朱雀淡笑了笑,“好得很。”
夏琰放了一半的心,“那你們是……”
“我想叫依依回去外麵住,秋葵便是不肯。”朱雀道,“依依最近有點顯了,麻煩得很。”
他說著還是蹙了眉,“原本想得倒是不錯,待秋葵回來,叫她陪依依去城裏住。可眼下秋葵沒了這身武功,我也不怎麽放心。實還未拿定主意。”
“留在這裏——有什麽麻煩?”夏琰很是不解。“師父是怕什麽?”
“我也不知——是怕什麽,大約是年紀大了。”朱雀喟歎,“眼下還沒人知道依依腹中之事,但若是顯了,府裏的人總是要知曉——不管這府裏有沒有旁人的耳目眼線,人一多,這事情多半要傳出去。倒不如她趁著沒人知道,先去外麵。”
“師父是怕——怕有人要對她不利?”夏琰道,“可若去了外麵,豈非更將她孤零零拋下了,要是有什麽事,如何幫得上手?若是留在此地,就算旁人知道了,存了什麽心,難道師父還護不住她?誰又敢來師父這府中造次?”
朱雀唇角微微掀動,看不出是苦笑或是冷笑,“你也這麽想。秋葵與你,是一個意思。”
夏琰沒吭聲。這件事,他覺得還是秋葵比較占理。從來隻有肚子大了往身邊接,哪裏有肚子大了反倒推出去的?如此做法,豈非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