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九 夜與夢生
不過他總相信朱雀這般想法有緣故。回想起來,依依往日裏時常住去外麵,甚至一住數月不聞不問也是常事,如果不是朱雀當真不認為依依有什麽要緊,那便是有意為之。在旁人眼裏自然亦是如此:依依於朱雀似乎比別個女子特別些,卻又沒有那麽特別——這倒也令得她獨住外麵一直穩當,既沒人敢輕易惹她,也沒人愚笨到認為用她便能對付朱雀。眼下朱雀或也覺得,早點讓她去外麵住,也便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竟有孩子。如此,依依隻消深居簡出這幾個月,將孩子生下,將來這孩子或也少許多遇險之虞。
“是不是……禁城裏出了什麽事?”夏琰還是問了一句,“所以師父覺得——在這裏反而不安全?”
朱雀看了他一眼,“禁城這麽亂,對頭這麽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夏琰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想了想道:“我還是覺得依依留在這裏好些。不過師父若真打定主意想她去外麵,我可以讓她住在一醉閣。”
朱雀冷笑,“一醉閣?”顯然是想起了那日遇見的阿合等人,嗤之以鼻。
夏琰笑,“師父不是要不引人注意麽?我保證她藏在一醉閣沒人發現得了——比她回自家總要少些鄰舍注目。若師父覺得一醉閣還不放心——外麵隻怕再沒有更放心的地方,倒不如留她下來了。要我說,接下來也是天寒,若衣裳穿得多些,少出門,隻叫最貼身可靠的一兩人跟著,未必便叫人看出什麽來。到得明春,孩子也便出來了。”
朱雀不語,半晌,道:“我原也不曾細想此事,隻是前幾日看她樣子有了不同,心裏總覺怪異得很。”頓了一頓,“既然你與秋葵都是這個意思——便先讓她留在我這也罷。”
夏琰笑道,“是了。否則我和秋葵剛回來,依依卻又走了,府裏又寂寞幾分。師父當真擔心,那往後這禁城出巡,我替師父去,師父隻陪著她就是。”
朱雀又不語了。
兩個走了少頃,夜涼湧起,整個禁城輕寒之下,愈發靜了。
“我一直想問——”夏琰趁著這話頭,“依依原是師父什麽人麽?我看她在內城裏除了師父,也沒什麽依靠,就是在京城裏也沒什麽親友,實想不到——起初是怎麽到了師父跟前的?”
他實是好奇。依依的為人固然是極好的,可他曉得朱雀的秉性——素日不過是尋個歡愉,哪裏會有空去解一個女子的為人?若說是以貌取人,依依形貌固然不錯,卻也並不比別個特別美豔;她是會琴,或中朱雀的意,可琴技也不過中人——遠稱不上出類拔萃,朱雀但有心真細選幾個琴姬作陪,在這偌大京城,多半也選不上她。
隻除非,她有來曆。
“不是什麽人。”朱雀卻答道。“我留下哪個女人都沒什麽好奇怪,你還不如問,她為什麽願意留在我身邊。”
夏琰微微一怔。朱雀的意思——是依依別有目的嗎?在女人的眼裏,朱雀當屬麵目猙獰之輩,尤其是依依這麽年輕的女子,很難相信她能對朱雀生出什麽真的男女情意來。——可依依哪裏是想要留下,分明是害怕,不敢不從。
他一直是如此覺得的,是以也從不多問。直到三個月前朱雀被刺——夏琰至今還能想起依依那雙被風塵吹紅的眼,他在那日陡然發現,依依對朱雀,竟不止有怕。
後來為救朱雀奔忙,他始終沒有靜下細想此事。可若要他相信依依是懷有惡意之輩——卻也絕非如此。這女子若有半分惡意,即便不敢做什麽,隻消放任不管朱雀的重傷劇毒,也必能置他於死地。那時自己與秋葵都不在臨安,根本無人能知曉發生過何事。
朱雀側目見他隻顧走路卻怔忡不語,不免失笑,“你倒是想遠了。”
夏琰回神,“師父從沒懷疑過依依?”
朱雀不答反道:“你不是會看相?你看依依——是什麽來曆?”
“什麽來曆——哪裏就能看得出。”夏琰苦笑,“不過,我覺她出身應是很苦,遇到師父之前,想來——過得遠不比現在。”
輪到朱雀沉默。
“我說對了?”夏琰看他。
朱雀吸了口氣。“我與你說過,五年前,我還在大牢裏的時候,太上皇趙構突然一日來看我。當時他還是皇帝。”他緩緩道,“他那時剛剛聽說平兒的事,來向我打聽此事真假,還說他不想追究當年謀反之事了——若是此事當真,他想讓我替他把這孫兒找回來。”
夏琰聽他突然說起往事,也不知與依依是何瓜葛,便隻“嗯”了一聲。
“莫說趙構關了我十幾年,就算不是因此,我也不大想答他。”朱雀道,“他便一連數日派人擺下酒菜,親來牢裏款待我,還問我,有什麽要求,但開口與他提。隻要我告訴他真相。”
夏琰又“嗯”了一聲。
“那時候我內功還未全然複原,倒也不急著出去,加上——我心裏不信他會真放了我,也不信我提什麽要求他都真肯應,便出言挑釁,說,誰不曉得我朱雀最好的是女人,在牢裏十幾年,吃喝粗糙些也便罷了,可沒有女人卻難受得慌。他若真想我開口,便與我找個女人進來——而且,我要這宮裏的女人。”
夏琰這回不“嗯”了。他知曉這般話朱雀當然說得出來,但還是覺出些驚悚荒唐。“太上皇看起來——不像忍得了這般挑釁之人,師父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要殺你?”
“他忍不了挑釁又如何——他終是個軟弱之人,在這禁城,他雖高高在上卻也孤獨無依,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臣屬來替他麵對我這般當麵羞辱。”朱雀說話時卻還是昂然得很,“但我也沒料到,他當真爽快答應了,就連臉色也沒與我一個。而且下午,那個女人就來了。”
夏琰張口猶豫半晌,終是出聲:“那這女人便是……”
“便是依依。”朱雀接得輕易,像是不覺得此事有什麽可避諱,更不覺得值得震驚。
“依依原是……宮裏的?”
朱雀嗤笑,“當然不是。說起來太上皇倒也不傻,他知道我是有意為難他,不是當真。但他也知道我喜歡女人總是不錯。所以他叫人從外麵找了一個女子,下午送來我那間牢室,晚上接走。我也沒證據說這女人便不是宮裏的,當然便沒有辦法抵賴答應他的事了。”
夏琰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去外麵尋——那便多半是從煙花之地尋了來的。依依出身風塵他雖然早有猜測,可她與朱雀竟是這般淵源,若非親耳聽見,他哪裏又想象得到。
“不管怎麽說——師父總算一直惦念著她。”他良久出聲,多少帶些尷尬。
“你以為是我惦念著她?”朱雀麵上卻露出一絲少見的憐憫之意。
“不是麽?”夏琰不覺道,“不是師父後來派人尋到她的?”
“我沒那麽好興致,特意去尋一個幾年前好過一次、連姓名和來曆都不曉得的女子。”朱雀道,“隻合說——是她定要再三遇著我,便是我想置之不理都不成。”
“就是說後來又遇上了。”夏琰道,“那也算得有緣,而且,總也要師父還記得她、認得她才行。”
“她……也確是個……能讓我記得的女子。”朱雀道,“至少,肯忍著那般屈辱,到天牢裏那般認真去服侍一個‘死囚’的,一千個妓女裏都找不出一個。”
他在宮牆之下稍許停了步子,看了夏琰。“你去過勾欄麽?那些個行院裏頭,若不好好待客,便要被打,依依出身的便是那種地方。當時——我原不知他們給我找了什麽人來,她一來便與我磕頭,說,一定好好服侍我,隻求我回頭不要與人說她做得不好不是。我也沒應聲——想總是路上有人與她說了,務要令得我高興才好。那牢裏很黑,她也見不著我容貌,看不到我手足上鐐銬鎖鏈,似便不怕,當真將我當平日的客人般,一件件寬衣,一樣樣待我。可她雖看不見我,我看她卻看得清楚——若不是我見了,我定不知曉這女子一麵賣力取悅於我,一麵卻原來哭個不住,隻忍了不肯出聲,時時拿手帕將涕淚擦了,怕叫我知覺。細想此事——天牢是何等醃臢之地,莫說宮裏的女子絕不肯來,就算煙花女子,又有誰肯?即便看不見這地方如何肮髒陰森,可與一個‘死囚’做此等事,隻除非受了極多威脅,否則也必不肯來。”
夏琰咳了一聲,“我以前跟著做算命的行當,也算是走江湖的,雖然……雖然是沒大與勾欄裏打過交道,不過我曉得有些地方確是……規矩重得很,依依想是怎樣也推脫不得,而且她膽小,雖然不願,也隻得……隻得來了。”
“你沒想過為什麽偏是她?臨安城多少行院,一個院裏多少粉頭——為什麽偏就是她?”朱雀冷哼了一聲,“京城一地,便是煙花之所,也分三六九等。雖然是奉了天子之命去尋個女人,可這等事誰敢說竟是天命?既不敢說,沒個來路,那些門檻高的當然請不動,隻有去最低等的軍妓行院,往上通的口舌眼線也少些,才敢去叫一個出來。你說依依出身低,一點沒錯。她幼時家裏將她賣給人家做婢,不到半年,東家犯事,丟了官,按律,家產抄沒,男丁充軍,女眷發為官妓——明麵上是如此,不過京裏總有關係能搭救,便隻她這個剛去未久的,還沒靠山,不但出離不得,還淪落了最破落軍妓勾欄。她在東家那學過點琴,按說若去了這行當,也算個傍身,可到了那最末等亂糟之所,反沒用武之地,比不上會陪酒劃拳的女子。你也知依依膽小,平日裏得不著什麽好臉色,隻有——那天沒人肯應牢裏的生意,那行院的媽媽,倒哭著跪著求她去一趟,說是救救姐妹——也是她蠢笨,別個粉頭聽說是要去牢裏,早都躲了,隻她,站在屋外頭,不知火要燒身,卻給旁人擔心。她救姐妹?哪個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