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林子
林茜檀和魏嘉音走在寺院這荒廢有些時候的舊年老塔的地板上,木板被兩人踩得“咯吱咯吱”發出聲響。哪怕兩人都不約而同努力放平腳上的力氣,也還是有一種沒有踩在實處的感覺。
這塔破舊,甚至在許多位置可以叫人輕易看出曾經遭遇焚燒的痕跡。
就像魏嘉音所說,林茜檀雖然經常過來白馬寺,或是求簽,或是和這裏的小師傅聊一聊佛經,但這一處形同藏的地方,她還真的是沒有來過。
藏書的塔分為五層,每層以扶梯相連,越是往上麵走,地方也就越窄仄,但與此同時,視野也自然更寬闊了起來。
站在塔頂五層的窗口一看,塔頂一層外頭那剛剛好能夠令人看到靠著塔聳立的矮山山頂的景致也赫然眼前。
魏嘉音像是個導遊似的,熟門熟路把林茜檀往那裏帶。兩人放眼看去,還可以看到越過山頂之後,小山的另外一邊是一望無際的後山樹林。
樹林層層疊疊,白雪點綴,像是大海上的浪花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地隨風扭動腰部,發出咆哮一樣的低吼聲。
也不知是不是林茜檀產生了錯覺,竟然會覺得,那裏看上去,竟是有些陰森恐怖,不太像佛門重地的悠然莊重。尤其天色陰重,更顯得鬼魅。
魏嘉音道:“天氣冷了,這風景也沒有春夏時節明媚好看,隻能說,咱們來得不是時候。若是有大一些的雪,白中透著綠的樹林看起來,倒也十分好看。”
林茜檀笑而不語,若不是雪停,她們怎麽會上來山裏。
這樹林,她也是第一次看到。
早上出來時候還掛在天上的太陽這個時候已經被雲層掩蓋了起來,魏嘉音自己也覺得有那麽些掃興。本來還想把心目中最好看的景色介紹給林茜檀,讓林茜檀也來看看。
林茜檀笑說:“下次再來看,也就是了。”
魏嘉音笑著說“好”,兩人又再度轉身,朝著一邊書架位置走了去。
兩人又回到了塔裏麵。
林茜檀仔細看這高塔中深藏的書籍,興致盎然。魏嘉音卻是沒有什麽興致的樣子。這塔裏的書,她早就在之前來過的時候翻閱過那麽幾次,並沒有看到什麽能夠讓她有興趣的。
林茜檀卻是不同。
從踏進來知道這裏放著許多書本開始,林茜檀心裏的某種心思就動了起來,她想著,也許可以趁著這個機會,看一看有沒有關於前朝的消息。
畢竟,按照魏嘉音的說法,這裏會被封鎖,本來是和前朝有關。現在雖說重新開放,但是那些不適合出現的書本應該都被處理掉了。不過……也說不準會不會有寺院僧人整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的漏網之魚。
林茜檀有心尋找之下,竟是當真叫她在四樓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半截畫像。
那是一本陳舊的《妙法蓮華經》,再尋常不過,想必也是因為這樣,整理書本的僧人這才沒有注意到,還有半截畫像,會被留在了那裏的夾頁裏。
也由於隻有那麽半截,林茜檀看不出來畫的人五官容貌,但從保存下來的文字倒是可以看得出來這畫的,分明是夏朝公主的半身像。
畫像上,顯眼的“公主”二字,未被毀去。而畫中人所穿的衣裳也能夠叫人看出是舊時的宮廷樣式。
就是不知道這位公主是不是那位頗有名氣的夏朝三公主了。
林茜檀看得有趣,魏嘉音卻是一人無聊,已經去了一邊隨手拿了自己帶來的話本觀看,一邊在和林茜檀說話:“沒想到你還喜歡佛經。”
林茜檀胡亂應答了一句什麽隨口敷衍,一邊將自己手裏的半截畫像給拿了出來,趁著看守的僧人沒有防備,迅速收到自己衣袖裏麵之後,這才合起來經書回過頭來和魏嘉音繼續說話:“其實也談不上喜歡,不過是隨緣看一看。”
林茜檀記得,曾經聽周逸說過,那位三公主因為生得體弱,所以也是經常到寺院這樣的地方為自己身體祈禱,這白馬寺招牌大,她會經常過來,應該也並不奇怪。
兩人在塔上待了有一會兒,重新下來,接著又到後山上稍微走了走,林子裏有不少野果山珍,是寺院僧人一處采集食物的地方。山裏早就沒有毒蟲猛獸,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一個僧人步步緊跟她們,負責為她們引路:“兩位女施主有所不知,這山後麵,是懸崖,高度難以丈量,貧僧不跟著,兩位女施主要是不小心走到了那兒去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林茜檀笑著對那個看著一臉和氣的小和尚笑了笑,隻當沒聽出來,小和尚話語中一絲迥然不同的生硬。魏嘉音聞言不免不太高興。她魏家是這白馬寺的金主之一,在塔上的時候,有個人盯著也就算了,下來這兒這破林子,也要盯著,是個什麽意思?
林茜檀拉住魏嘉音,沒叫魏嘉音繼續說什麽。
誰都有秘密,林茜檀心裏想著。
就像蕭太妃,不也有一個不喜歡叫人接近的假山林子?白馬寺曆史悠久,自然和夏朝牽扯不淺,有一些不願意被旁人知道的事情,也實在是情有可原的。
小和尚見狀,便很是滿意。
林茜檀於是在附近親手采摘了幾朵蘑菇,又等了玩勁終於上來的魏嘉音一會兒,兩人準備用自己親手摘來的東西用來當晚膳的。
小和尚年紀雖小,不允許她們繼續往前走去的態度卻是十分強硬的,林茜檀很識相,犯不著在這裏鬧不愉快。很快,就和魏嘉音一起,朝著她們過來時候的廂房走了過去了。
林茜檀不曾注意,她和魏嘉音走在白馬寺的的台階上往高台上走,身後的林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動了那麽一下。
白馬寺的廚房和尚手藝極好,他們自己種植的東西,又是在這吸取日月精華的地方生長起來。林茜檀和魏嘉音兩人,吃到了一碗香噴噴又很有營養的素菜粥。
吃在嘴裏的東西又香又甜,魏嘉音也消了對僧人的火氣,林茜檀也有幾日,沒有這麽放鬆過了。以魏嘉音的聰明,不會看不出來這一次過來寺裏這些僧人的怪異,林茜檀笑說:你何苦非得跟他們計較。”
不過兩人的這種好心情,在碰上跟在她們後頭一起來了白馬寺的林碧香之後,就再次有些打了折扣。
跟前的少女,一身綺麗長裙,本就屋內明豔的容貌因為衣著裝飾得恰到好處而更添顏色。就是女人看了都流口水,更別說是男人。
林碧香當然不會對什麽佛門的道理有興趣。她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隻不過可惜楚絳是真的沒來,林茜檀倒是給她準備了一瓶毒藥。
林碧香的想法也並不複雜,她隻當林茜檀雖然沒有和楚絳同行,但是這兩人還是很有可能在白馬寺裏碰麵的。林茜檀聞著,這人身上怕是又戴了什麽引發欲念的香囊!
林茜檀後知後覺,想到難怪她一路慢慢行走,不急著追上她。恐怕就是企圖在路上將也是去往白馬寺的楚絳給“偶遇偶遇”,結果沒有碰到楚絳,倒是被幾個據說是北麵千裏而來的難民給糾纏上了。
林碧香過來的時候,林茜檀正在喝碗裏最後的一口粥,林茜檀慶幸自己吃飯的心情不會被影響。林碧香過來為的什麽,她心知肚明,不過林碧香不點破,她做什麽就非得說破呢?
林碧香這個時候早就被一屋子的香味給饞得,可她偏偏自認為看不上這寺廟裏小和尚吃的東西,更是不願意在林茜檀跟前落了下風。
林茜檀故意似的道:“妹妹要不要坐下來吃一些?”
林碧香哪裏會應承下來。
林碧香沒有在林茜檀這裏如願地見到楚絳,心有不甘地離開。林茜檀不管她去留。她們出來的時候,天上放晴,但這種雪天,上山了就不好下去。就算為了安全,林碧香也不會急著走的。
林茜檀於是不著痕跡掂量了一下自己袖口裏頭的小瓶子,想了想,晚一些時候,要怎麽把人給約出去,叫林碧香永永遠遠地上路,還不能叫人懷疑到自己頭上。
林茜檀想事情,魏嘉音不多時就出了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一向看不上林茜檀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更別說林碧香做出來的那些事,又有哪些能讓人對她改了看法的。
林茜檀被她呼喚得回過神來,正好聽她說到:“你這妹妹,會不會是又看上了這寺院裏哪個大和尚?她是饑渴到連和尚也不放過?”
林茜檀聽她說得惡毒又有趣,笑出了聲音來,卻又一本正經:“誰知道呢,還真說不準……”
魏嘉音本來也是半開玩笑地嘲諷,誰知林茜檀還是低估了自己這個妹妹。綠玉跟著林碧香出去一趟,再回來的時候還當真就告訴林茜檀,魏嘉音說中了。
楚絳不來,林碧香自然無趣。又想著,這白馬寺裏怎麽應該也有那麽一兩個六根不淨的和尚,她,想要了。
林茜檀笑說:“再盯著去,我這八妹妹,不會隻滿足調戲小和尚的。她臨終之前,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替這白馬寺清理門戶。把那些假修行的大和尚給抓出來,攆出去,還這佛門一片清淨。”
綠玉也知道林茜檀想對林碧香做什麽,點了點頭,隨即就去了。
她不是錦荷待梅,沒有那諸如情分。所以主子要殺人,她就算心裏抵觸,也隻能硬著頭皮上。心想著,隻要能得到主子信任,刀山火海也得上一回了。
不多時,跟著綠玉一起行動的小丫頭就被綠玉叫回來,跟林茜檀稟報說,那邊屋子裏,林碧香聽上去開始營業了。
林茜檀說:“那就去通知寺院裏的人,小心一點,過去捉人。就說……城裏春香樓的姑娘來渡寺裏的小師傅還俗了。”她這八妹妹,就是礙於臉麵,也絕不會承認自己是什麽東山侯府八小姐的。
魏嘉音問她,綠玉等幾個小丫頭這進進出出的是在做什麽,林茜檀笑著搖了搖頭,跟她說:“沒什麽……”
魏嘉音也沒多問。
林碧香那邊自然又有一陣雞飛狗跳的,隻可惜大和尚們去得有些不夠快,等到事情鬧騰完,天上的日頭也都掉了下來。林茜檀看著天邊陰沉陰沉,心想,如果白馬寺把林碧香趕出去,那麽她就可以在山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動手,把黑鍋隨手甩給不知道是誰的山賊了。
到時候,跟著林碧香那幾個人回去侯府報信,這事情,怎麽也不會牽扯到她的頭上來。
林茜檀想得不錯,林碧香的確是在寺院裏被留宿了下來。至於那幾個心性不堅定的和尚,多半是躲不過去被寺院驅逐的命運了。
這天晚上的夜色降臨得比起平時都要早上一些,林茜檀和魏嘉音在寺院當中早早地吃了飯,很早就歇下。不知道正有一個她們算是都十分熟悉的不速之客這個時候正騎著馬,逼近了山門路口。
王元昭幾次遭遇刺殺,都驚險躲避過去,天隆帝的聖旨送到兵營的時候,他手下的幾個小將軍都告訴傳旨的人,王元昭中了毒,正昏迷著。
實則,躺在大軍中的“王元昭”,不過是別人假扮而成的用來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那小太監,又沒怎麽見過王元昭,但是被和王元昭長得五分相像的假貨給蒙騙了過去。
朝中的動向,王元昭也叫人留意過。與其說,天隆帝會突然叫他們幾個回京,倒不如說,這些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意思。
隻不過借著某個愛子心切的想被的嘴巴說出口罷了。
千裏之外的傳旨太監還在看望昏迷不醒的“王元昭”,實則王元昭本人,早就提前一步走上了進京的道路。
王元昭身邊的貼身心腹倒是擔心他這樣會不會出事。
他看了一眼自己兄弟幾個已經走到了接近京郊的地方,哈哈大笑的:“不怕,不會有事的。”
他自己一個正在圖謀造反的人,哪裏會當真管天隆帝高興不高興。別說天隆帝沒機會知道。就是知道他提前一步擅自回京,又能如何?天大地大,也沒有他自己的性命要緊。
留在軍中,他都不知道在緊鑼密鼓的刺殺之下,他能不能活著回到京城。反正頂替他的人本來就患了絕症,時日不多,他剛剛便花了銀子,買他替自己留在軍營中吸引刺客注意。他自己,則是返回京城。
那人沒事,自然最好,還能用最後的生命時光和妻兒享受天倫,而他大不了就是在天隆帝那裏吃一點欺君之罪的苦頭。至於晏國公府王家會不會因此被一並責罵,並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而那人若是有事……
王元昭看著四麵八方一片黑漆漆,心裏抱怨這冬天來得也太早了一些,又抬頭看了看麵前最高的一座山,問了問身後的人,說了一句:“這兒快到了白馬寺吧?”
身後隨即就有人出來應了一句“是”。
他們這一行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要麽露宿荒郊野外喝西北風,要麽就幹脆往山上去借宿。王元昭本來還稍微有些猶豫著要怎麽做,忽然便看見山門之處停留了一輛他看著很是眼熟的破馬車,那是,林茜檀平時出門的時候經常用來掩人耳目的。
王元昭眼睛一亮,像是黑寶石一樣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尤其亮眼。
他於是也用不著猶豫什麽了,隨即就下了指令,一隊人便下了馬,往上頭步行而去。一邊走,王元昭一邊說:“兄弟們都小心些,山路滑。誰要是不小心摔了,明日進京,這第一頓酒水,就該他請客了。”
一群性格氣質都有些不同的男人們聽了,紛紛哈哈悶笑起來,他們當中大多都是原來朝廷兵馬中使用的幾個將官,跟著王元昭混了一段日子,也都喜歡上了他。這不,這等欺君的事情,他們也敢陪著王元昭一起做。
幾人笑了一下,便在黑暗中將馬匹牽好,朝著那邊山道走去,夜裏冰冷,王元昭卻覺得身上暖烘烘的。
他雖說身上有幾處舊傷剛被開了新口子,但他本身就身體底子好,再加上,心中有個盼頭,冬日簌簌的刀子一樣的風吹在他身上反而成了鼓勵他走得再快一些……
王元昭用了一個金蟬脫殼的計策,提早一步回了京城,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兵營當中,那頂替王元昭的男人則是將天隆帝派來的太監剛剛送走。
他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幾天,以為會有雇主口中所說的“刺殺”,結果等來等去,風平浪靜,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這男人,身子已經十分虛弱,他想不通為什麽,索性就幹脆不去想了。
反正,雇主也是付了好大一筆銀子的。他完成任務,可以回家去和妻子兒女度過最後一段時光,也不錯……
同一個時候的王元昭已經爬到了白馬寺寺院門口的地方,他們一行人這大風大雪的天,特地上來,又是一身兵服,白馬寺的和尚沒有不收留的道理。
白馬寺很快就給他們開了門,他們往裏麵走去。王元昭心裏猜測林茜檀大概又是到這裏來,但是還有一群人看著,他也不好太過明目張膽,於是不得不耐著性子,跟著白馬寺僧人,去了寺院招待他們的廂房。
不管怎麽說,先睡一夜再說。
王元昭看著天上的風向氣色,再計算計算,心想著,這北風來得突然,看來最遲後天就會大雪下來,若是運氣好,還能和林茜檀見一見。他跟軍營裏的一位廚子學了好幾樣新手藝,正好弄來,給她試試。
就是不知道,這深山裏有沒有那些他要的活物……
林茜檀這一天晚上,做了一個有那麽點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脫了皮的蟬子,正有一隻螳螂手舉著菜刀,朝她接近過來,將她壓在那兒。
她莫名其妙的,看著那隻螳螂一副很想吃了她的模樣,又偏偏半晌不動手,她正要出聲對那隻螳螂說點什麽,這個時候,她看到那隻螳螂的身後,正有一隻黃雀捏著腳步,一點一點接近過來……
她半夢半醒的,睜開眼睛,隻覺得自己一頭冷汗,有好一會兒都分辨不清楚自己這是在哪裏。直到身邊同睡的少女傳來的陣陣體香喚醒了她。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和魏嘉音一起,在白馬寺的寺院廂房當中熟睡。
林茜檀看著睡著了之後下意識纏了過來將自己的身子當成抱枕的魏嘉音,就有些好笑。
魏嘉音平時高傲擺在臉上,尋常人進不去她的眼睛。她雍容大度,知禮守規矩,最是文靜大方的一個人,她可沒有和她說過,她睡著了之後,會是這樣一個畫風。
林茜檀暗道,難怪自己會做噩夢了。
夢中那種莫名其妙恐懼的感覺,叫她現在還不舒服。可看著整個腦袋壓在自己胸口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魏嘉音,她又有些不忍心把魏嘉音給吵醒。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動彈,隻用能動的那隻手,伸出被窩,掖了掖被角,免得魏嘉音和自己著涼。
窗外,北風呼嘯。
林茜檀其實並不喜歡與別人同睡,又或者說,與人同睡帶給她的記憶,實在太不好。也是她拿魏嘉音沒有辦法,這才睡了一處。
想想前世時,不論是董庸還是陰韌,哪一個都是令她厭惡的存在,久而久之,她就對於與人同睡,有了本能的抵觸。
她之所以會答應魏嘉音,也是想著自己和楚絳早晚會成親,總不能到時候洞房花燭夜還一臉排斥的模樣。於是也就半推半就隨了魏嘉音,當作是適應性訓練了。
屋子裏的桌麵上,隻有一簇剛被她們白天回來時候折下的梅花插在瓶口裏,在幽暗中散發著清香,林茜檀聞著聞著那好聞的香氣,胸腔中的心悸,倒是也慢慢平複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