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破空一嘯起鬆風(2)
卻見他自懷中掏出一隻小布袋,隨手抓出一隻大青蛙擺在大點的木凳上,再伸手卻抓出五隻小青蛙,分別擺在五隻小點的凳上。
眾人眼見青蛙大睜雙眼,規規矩矩地蹲在凳上,不由嘖嘖稱奇。
風清揚也是暗暗納罕,須知此時乃是冬日極寒之時,青蛙蛇蟲之類都早絕跡,自尋暖處冬眠去了。
這人卻不知怎麽弄的,這六隻青蛙都是神采奕奕,絕無困倦之態。
那乞丐微微一笑,忽地提聲喝道:“教書!”
那大青蛙當即“閣閣”一聲大叫,五隻小青蛙跟著“閣閣”叫了起來,五隻青蛙聲音高低長短都無分別,與私塾中兒童誦書倒也差相仿佛。
大青蛙再“閣閣”一叫,五隻小青蛙跟著又“閣閣”一聲,此起彼伏,極是齊整。
圍觀眾人連同風清揚在內見了這等滑稽情狀,無不絕倒。
十數聲叫罷,那乞丐自懷中取出一個薄紙包,展開來卻是些幹了的蚊蟲之類,分與六隻青蛙吃了,張開口袋,六隻青蛙如明白事理一般,魚貫而入。
那乞丐收了木凳,卻又拿出兩麵小旗,各高一尺左右,一紅一黑,俱以粗布紮成,一左一右插在地下,再自懷中掏出兩個竹筒,拔去塞子,晃動幾下,隻見筒中各落下許多螞蟻,有黑有紅,總有數百隻之多,熙熙攘攘,爬成一團。
那乞丐拔起紅旗,扇了幾扇,喝道:“歸隊!”
說來也怪,那群紅蟻竟各自從陣中爬將出來,齊齊到邊上排成一隊,如一根線相仿,毫無錯亂。
那乞丐再拔起黑旗,扇了幾扇,也喝聲:“歸隊!”其餘的黑蟻忙亂頓止,也齊齊爬到另一邊,排成筆直的一隊。
眾人“轟”的一聲,嘖奇歎異之聲良久不絕。
風清揚也是看得撟舌難下,他走南闖北,馴養動物為戲的見了不少,但如青蛙、螞蟻,皆是至微至蠢之物,毫無靈性可言,居然令行禁止,真不知他如何馴來?
思猶未了,隻見那人將紅旗和黑旗交互扇了數扇,再喝一聲:“穿陣走!”
那兩隊紅蟻黑蟻竟自排頭處蜿蜒而向中心爬去,到了相接之處各碰一碰,便即穿雜而行,左旋右轉,竟排成一個“人”字隊形,紅是紅,黑是黑,竟無一隻排錯隊列,映在白雪之上,顏色鮮明,煞是好看。
周圍人看得目瞪口呆,連喝彩都忘了。
直至那乞丐用竹筒收回螞蟻,賠笑捧來一隻破碗請賜賞錢,這才“轟”的一聲,散去大半。
轉瞬之間,那乞丐來至風清揚麵前,見他輕袍緩帶,腰懸長劍,眉宇間英氣逼人,不由一怔,旋即笑道:“公子爺請賞幾個銅錢,小的混一口飯吃。”
風清揚見他破碗之中稀稀落落,隻得三數個銅錢,笑道:
“這位兄台作的好把戲,幾個銅錢怎麽拿得出手?
“我正要尋一處酒家飲酒,兄台若不嫌棄,便請同行,由小可做個東道如何?”
那乞丐不虞有此,當下歡容滿麵,口中卻道:
“小人貧賤肮髒,不足與貴人同席。這怎使得?”
風清揚聽他出語不俗,更覺奇異,笑道:“怎地使不得?這便收拾東西,請罷!”
那乞丐道聲“叨擾”,還是向邊上站著的兩人討了兩文錢,這才隨風清揚來到一處叫做“醉仙居”的酒家。
小二早迎上來,見風清揚衣裳都麗,那乞丐卻髒兮兮的,衣不能蔽體,深覺不倫,乃至風清揚擲出一塊銀子,這才醒過神來,換上一副笑臉。此地本不豐裕,冬寒雪深,酒店已經一日沒有買賣,哪知臨到晚上,突來豪客,小二大喜之下,殷勤招呼,自不必說。
片刻之間,酒菜擺了一桌,菜式粗草,無非牛羊之類,酒卻是村中新釀出來的,味道雖薄,別有清爽風味。
風清揚邀那乞丐共飲兩杯,小二開門進來,手捧著一個紅泥小爐,爐中點著炭火,烤得人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小二把火爐放在桌下,笑道:
“天氣太寒,放個腳爐暖暖腳。兩位當心,別踢翻了才好。”說完退了出去。
那乞丐頭也不抬,無一時,酒飲盡十數盅,一盤牛肉,一盤肥雞也風卷殘雲般吃下肚中。
風清揚見他吃得豪邁爽快,笑道:“兄台好胃口,好酒量,能再飲些麽?”
那乞丐道:“下賤之人,餓得緊了,吃相不好,倒教公子見笑。
“古人詩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正為公子與我寫照,再飲百杯,更有何妨?”
風清揚不道這麵目粗獷的乞丐能說出這樣一番雅致的話來,奇道:
“兄台原來可是位讀書人?在下倒失敬了。”
那乞丐笑道:“不讀書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如今世上行商的行商,耕田的耕田,有本事的賺來家財萬貫,至不濟也能衣食周全。
“隻有我這等讀書而又讀不好的,謀生計拙,不去乞討能做甚麽?”
說著連飲數杯。
風清揚愈聽愈奇,道:“兄台辭鋒犀利,定非常人。
“若我眼光不錯的話,兄台亦非尋常乞丐,不知兄台與丐幫有甚淵源麽?”
那乞丐聞言,臉色一變,狐疑道:“公子尊姓大名?”
風清揚見他並不否認,自己所料十有八九不錯,微笑道:“在下風清揚。”
那乞丐聽到“風清揚”三字,猛地拍一下自己腦袋,叫聲“阿也”,納頭便拜,口中道:
“顧一樵有眼不識泰山,本幫的大恩人到了還自不知,公子恕罪,千萬恕罪!”
風清揚見他說出姓名,敬重之意又甚誠篤,不由大喜,連忙扶起道:
“顧兄忒煞多禮了!不知顧兄在幫中所居何職?解風解大哥他現下怎樣?”
顧一樵道:“小人現在幫中為七代弟子,執掌此商丘分舵。
“解幫主他老人家一切安好,他老人家曾經下令旨給各分舵,不拘在哪裏遇見風公子,有事須盡力相助,無事則須力邀您到君山總舵一敘。
“今日小人得以巧遇,萬千之喜。”
風清揚更加歡喜,笑道:
“我與解大哥倒也真是好久不見,若非趕著回華山,倒還真想去見見他哪!”
顧一樵微感失望,道:“這麽說來,風公子不能往君山一行了?”
風清揚笑道:“在此遇見顧兄,已是有緣。想見解大哥,那是來日方長之事,何必汲汲於一時?”
顧一樵開顏笑道:“公子說得對極,倒是我太著形跡了。來來,咱們喝酒!”
兩人推杯換盞,無一時,已各飲了三十餘杯。那顧一樵酒量竟是甚豪,喝了這許多,全無醉意,而言談之間,說古論今,顯見才識非凡,談到酣處,意氣飛揚,直是一位飽學名士,哪似落魄江湖的丐者?
風清揚無意中得識此人,大是歡喜。酒間問起馴化蛙蟻之法,那顧一樵隻是淡淡一笑,道:“些微末技,何足掛齒,說出來風公子怕要笑掉大牙呢,還是不講為好。”
再飲一刻,堪堪已到四十餘杯,風清揚忽覺小腹之中有一團氣息軟軟的,熱熱的,正自緩緩流動,四肢漸感無力。
他酒量甚宏,不到百杯以上絕不會出現此種狀況,當下心頭一凜,向那顧一樵望去。
顧一樵笑容可掬地望著他,笑道:
“公子有甚麽不妥麽?你老人家身子累了,還是歇歇罷,睡罷,睡罷!”
語聲柔和至極,如清風拂體,使人聞之,倦意登生。
風清揚心知不好,欲待提氣喝問,竟覺丹田中空空如也,滿腔真氣俱不知哪裏去了。
這時,那顧一樵的雙目恍然已變得幽藍澄澈,便如大海一般,死死地凝視著風清揚的雙睛,語聲更加輕柔,便如母親哄著嬰兒入眠一般,道:
“風公子,你困了,睡罷,睡罷!”
風清揚欲待離開他的雙眼,頭腦卻昏昏的,竟舍不得轉過頭去,隻覺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閉目前的一瞬,還依稀見到顧一樵方正的臉上現出一種獰笑,耳中聽他拍手叫道:“倒也!倒也!”
自己雖盡力撐持,卻終於頭一沉,忽忽睡去。
醒來之時,耳中聽得鬆風呼嘯,身上奇寒徹骨,卻是躺在一處樹林之中,白雪之上。
他雙手一掙,動彈不得,卻是被人用水浸的熟牛皮索捆得結結實實,如粽子一般。環視四周,隻見前方數十步處,高高矮矮地站著二三十人,此時正是午夜,無星無月,雖有白雪反光,仍是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那些人的相貌服色。
隻知他們都背對自己,沒人向這邊看上一眼。
隻聽個中一人恭聲說道:“顧一樵荷幫主厚恩,無以為報。今日在候監集上撞見這小賊,雖知自己不是他敵手,小人仍犯險誘他入彀。
“先在酒中下了些‘十香軟筋散’,又用‘攝心大法’將他擒住,獻於幫主座前,聊表犬馬之誠。”
風清揚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
這廝原來憑地奸猾!饒是我闖蕩江湖,竟栽在這樣宵小之輩手中!可是……那幫主是誰?
是解風解大哥麽?我於他於丐幫都有大恩,他為何要遣人對付我?
隻聽一個低沉的語聲道:“顧兄弟智勇雙全,忠誠可嘉,將這小賊擒來,了卻我一塊心腹大患,著賜黃金千兩,美女兩名。”
咬字生硬,語調怪異,似是很久不說漢語一般。
風清揚先前便聽這聲音覺得耳熟,聽到最後兩句,腦中忽地靈光一閃:
“原來是他!”
這位幫主,正是率眾襲擊參合莊,被自己劍傷雙掌的那個矮胖中年漢子——駱飛鴻!
風清揚辨出是他,憤懣之餘更有幾分好奇,幾分慶幸。
憤懣的是楊逍被害之仇未報,自己反而被他擒住;好奇的是這人來曆詭秘,古裏古怪,竟在這裏當什麽幫主,自己可從來不知;慶幸的卻是發現這幫主不是解風,心頭猶如去了一塊大石一般。
耳聽那駱飛鴻道:“勞煩顧兄弟帶那小賊過來!”
騰騰步響,顧一樵來到眼前,笑嘻嘻地道:“風公子醒啦!適才好睡!”
風清揚向他一笑,道:“承蒙顧兄法術照拂,這一覺睡得不錯。
“顧兄,你這法子雖卑鄙了點兒,卻難為你作得那麽像,佩服啊佩服,可惜啊可惜!”
顧一樵見他不懼亦複不怒,談笑風生,宛若平時,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聽到最後一句,麵上一紅,怒道:“有甚麽可惜?”
風清揚道:“可惜你一身才學,為人都如此卑瑣,枉讀聖賢之書,卻行傭仆廝養,奴顏卑膝之事。
“你今日得罪於我,事猶在小,日後若被解風幫主得知,看你如何在丐幫立足?”
顧一樵仰天長笑,聲音慘厲,如夜梟之鳴,極是難聽,再低頭時,已換了一副惡狠狠的臉孔,道:
“解風那老鬼是甚麽東西!我本追隨莊長老辦事,蒙他賞識,擢升我為七代弟子,又傳我‘攝心大法’。
“哪知時運不濟,那老鬼本已中下莊長老的圈套,卻被你這小賊與侯君集相助得勢,莊長老一命歸天。
“解風重掌權柄,說要清除甚麽莊夢蝶餘孽,我這商丘分舵主作不成了不說,還遭幫中人追殺至慘。
“若不是駱幫主收容於我,嘿嘿,顧一樵早也不在人世了!
“幸好今日撞見你這小賊,挑我立了一功,才能稍稍報答幫主救命之恩。”
最後這幾句話聲音甚高,顯是說給駱飛鴻聽的。
風清揚閉目不語。他本以為這顧一樵貪圖財色,瞞著幫主暗算於己,如今聽來,此人竟是莊夢蝶一黨,難怪恨己入骨,那已不必跟他多說了。
隻覺身子被兩人架起,抬著走了不遠,“啪”的一聲,被扔到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