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雙姝
冊封貴人不到一年,鄭顏懷上了龍子。
這是劉肇的第一個孩子,自然有著特殊而重大的意義。故而這些日子裏劉肇對鄭顏格外恩寵有加,每日隻要無甚大事,總要往和歡殿去陪她說說話或是一起用膳,有什麽珍奇異寶,也總是第一個賞賜於她。
各宮妃嬪們見鄭貴人如此受寵,紛紛趨炎附勢,爭相往和歡殿來逢迎,和歡殿每日都人聲鼎沸,熱鬧不已。宮裏跟紅頂白曆來如此,眾星捧月的日子久了,鄭貴人也開始儼然一副後宮之主的架勢。
相比之下,安福殿就冷清了許多。雖同為貴人,可陰靜姝性子恬淡,除了與周沁藍交往多些,平日裏也不喜與旁人走動。更令她感到難堪的是,她與鄭顏同為貴人,侍寢最多,鄭顏冊封不久便懷上了龍胎,可自己的肚子卻沒有絲毫動靜。漸漸地,宮女太監們私下各種各樣的議論也多了起來。
靜姝並非不知,但是她懶得理這些是非,她雖然也時常惱自己這不爭氣的肚子,但是最重要的是劉肇心裏有她,她便覺得十分知足了。
劉肇待她確實與旁人不同,這不隻因為她是宮裏身份最為尊貴的妃嬪之一,更是因為隻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劉肇才會有一種難得的輕鬆和平靜。正如在章台殿第一次見到她的感覺,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舒暢和愉悅,著實令他流連。
除了安福殿,劉肇常去的無非是和歡殿和永寧殿,可是他總覺得鄭顏那裏過於燥了些,而周沁藍那裏又過於冷了些。至於迎春殿那個裝扮俗豔,談吐無趣又喜歡搬弄十分的楊錦繡,劉肇寵幸了幾次便拋之腦後,若非看在其父禦史中丞楊儀的麵子上,劉肇根本不願搭理這位美人。
作為第一個侍寢又第一個懷上龍子的女人,鄭顏自覺高高在上,可是偏偏有個陰靜姝與她平起平坐,而且又有顯赫的家世為後盾,著實令她心中不爽。她心知陰靜姝將是她封後之路上最大的障礙,於是便越看她越不順眼。靜姝自然也知道鄭顏對自己的敵意,索性故意避著她,可很多時候避是避不開的。
這日午後,雨過初晴,天氣涼爽宜人,靜姝帶著貼身婢女蔓兒在禦花園裏散步,行至荷花池旁邊的畫廊拐彎時,迎麵撞上了鄭顏。
鄭顏本就體態豐腴,加之身懷六甲,更不受熱,便穿上了蘇州繡娘用上等蠶絲織就的輕薄羅衫,隱約顯露出雪白的肩膀,顯得嫵媚風情。
猛的撞見靜姝,鄭顏也愣了一下,隨即便故作親昵拉起靜姝的手道:“陰妹妹,姐姐這些日子在和歡殿裏靜心養胎,多日未見妹妹了,不知妹妹可好啊?”
她兩人其實同年,鄭顏長靜姝幾個月,便順理成章的以姐姐自居。
靜姝盈盈一笑道:“妹妹一切安好。前頭白玉橋有些濕滑,姐姐身子嬌貴,走路千萬當心一些。”
鄭顏一邊輕輕撫摸著自己已經明顯隆起的小腹,一邊麵露得意之色道:“多謝妹妹提醒,我懷的是陛下的第一個皇子,陛下日日牽掛在心,我這個做母親的更得要事事小心。玲瓏,那就別往前頭去了,扶本宮回去歇息吧。”
說罷便扶著侍女玲瓏的手,正待轉身,鄭顏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微笑著走到靜姝麵前,壓低了聲音道:“妹妹,按說你侍寢的日子比我還多,應該早就懷上了,可是這麽長時間怎麽都沒有動靜?還是找個太醫瞧瞧吧······”
靜姝頓時麵紅耳赤,尷尬回道:“不勞姐姐費心,姐姐還是安心養胎為重。”
鄭顏更加得意,神采飛揚道:“我是怕皇子出生後沒人作伴兒,一個人嫌悶。對了,宮裏人都說看我這個身段生的必是個皇子,妹妹啊最好能為陛下生一個公主,這樣陛下就兒女雙全了!”
鄭顏的話如尖刀般戳著靜姝的痛處。她怎麽可能沒找太醫看過,還有比她更急的是劉夫人,到處尋訪民間神醫,甚至還有幾次偷偷帶這些民間郎中來宮裏為她診脈。可不管是太醫還是民間郎中,都說她的身子沒什麽毛病,隻是比尋常人氣血虛了一些,可能是因為她喜食素食,幾乎從不沾染葷腥。於是,劉夫人又百般叮囑蔓兒,一定要盯著禦膳房每日變著花樣的多做些葷菜。靜姝不忍辜負母親的一番苦心,隻能忍著惡心每日堅持吃葷,企盼著早日懷上龍子,然而付出了這麽多,腹內卻依然空空。
現在聽到鄭顏這般言語,靜姝心裏有如翻江倒海般難受,可也隻能硬生生忍住,強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鄭顏揶揄過靜姝後,感覺渾身舒暢了不少,便扶著玲瓏咯咯笑著轉身回了。
待她們走遠之後,一旁的蔓兒氣憤的跺腳道:“憑什麽她生的是皇子,小姐生的就是公主了?小姐好心提醒她,瞧她那個得意的樣子,真是氣死人了!”
蔓兒是靜姝從陰府帶過來的,從小便侍候她,來了宮裏也改不過口,還是跟在陰府時一樣稱她“小姐”。兩人雖然是主仆,卻親如姐妹,在靜姝麵前便總是口無遮攔。
“罷了,不用理會她便是。”靜姝淡淡道。
蔓兒嘟著嘴不說話,心裏卻還是一萬個不服氣。
另一邊,鄭顏回到和歡殿後卻越想越不放心,她讓玲瓏請來廣德殿的劉常侍,悄悄對他道:“本宮雖然有孕在身不便侍寢,卻夜夜掛念陛下,勞煩劉常侍以後將陛下每日在何處侍寢通報本宮一聲。”
按說私自向妃嬪通報皇帝的行蹤是大罪,可這劉常侍不知是收了鄭顏的銀子,還是因為她懷著龍子得罪不起,竟然唯唯稱是。
自此,每逢劉肇往安福殿過夜,常常還沒睡下,便有和歡殿的內侍急來稟告,一會兒是鄭貴人做了噩夢,身子不適,求陛下前去;一會兒又是鄭貴人被雷電所嚇,動了胎氣。劉肇隻能匆匆撇下靜姝,趕往和歡殿去。進了和歡殿,鄭顏就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撒嬌拖住劉肇,劉肇隻好依著她在和歡殿睡下。
再一再二又再三,靜姝自然猜出來是鄭顏在故意搗鬼,可是這種事是沒有辦法找到憑據的,隻能啞巴吃黃連。憂思鬱結,時間一長,整個人也憔悴了許多。
蔓兒是個急性子,眼看著小姐忍氣吞聲,氣憤難平,便瞞著靜姝偷偷將這些事告訴了她的母親陰劉氏。劉夫人一聽,心裏又急又氣,第二日一早便請旨進宮探望女兒。
當看到靜姝神色憔悴的模樣時,劉夫人一顆愛女之心被狠狠揪了起來,眼淚不由自主的撲簌落下。靜姝見母親為自己傷心,心裏愈發難受,隻恨自己這不爭氣的肚子,不能為母親分憂,為陰家添光,長久以來積壓的苦悶一股腦兒的在母親麵前爆發了出來,哭的涕淚連連。劉夫人隻能好言相勸,安慰女兒放寬心。
臨走時,劉夫人又拉著靜姝的手,低聲耳語道:“女兒放心,你一定會懷上龍子的,母親也絕不會讓那個狐媚子爬到你頭上來。”
劉夫人離開的第四日,宮裏就出了大事。
那日,鄭顏跟往常一樣,用過午膳後到和歡殿後院的合歡樹下納涼。這株合歡樹相傳是光武皇帝建朝時從陰麗華皇後的家鄉新野移植而來,象征著帝後琴瑟和鳴之意,故此殿“和歡”之名也由此而來。正當草木繁茂的時節,樹冠濃密蔽日,花香馥鬱沁脾,令人心曠神怡。
侍女們在樹蔭下擺好鳳榻,榻上鋪好了玉席。因鄭顏懷孕後體豐祛熱,又值夏日炎炎,劉肇特意命人打造了這張玉席,乃是以數百塊和田羊脂玉打磨成片,再以金絲相串所製成,名貴異常。羊脂玉特有的溫潤清涼絲絲沁入體內,令人渾身無比舒爽。
就在鄭顏閉目養神之際,突然在錯綜的枝椏間,閃現出一條一尺有餘,一指粗細,黑褐相間的小蛇,悄無聲息的蜿蜒而來。
而此時,鄭顏正半躺在那極盡奢華的玉席上,雙目微閉,羅衫低垂,露出雪白如凝脂般的肌膚。玲瓏侍立在側,手中徐徐搖著精致的蘇繡團扇,為鄭顏送涼。
須臾之間,那黑褐色小蛇攀上了離鄭顏最近的枝杈,尾巴纏繞在枝上,立其頭來,吐著信子,對準她裸露的頸項猛的直直伸過來。
所幸玲瓏眼尖,用餘光瞥見了小蛇,嚇得一聲慘叫,將手裏的團扇重重的扔了出去,剛好打中了小蛇盤踞的樹枝,那小蛇受驚後迅速縮了回來,沿著樹枝往回爬。
鄭顏被玲瓏淒厲的慘叫驚的險些從鳳榻上滾落下去,待她回頭看到那條奔竄而去的小蛇時,登時嚇得麵如土色,尖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整個皇宮立刻炸了鍋。
正在廣德殿與朝臣議事的劉肇聽聞此事後火急火燎,一邊急匆匆往和歡殿趕來,一邊在路上劈頭蓋臉將協理皇宮的蔡倫痛罵一番。等他趕到和歡殿時,隻見太醫院的禦醫們已經圍得水泄不通,為首的秦太醫正在為鄭顏把脈。
劉肇大步流星的走到鄭顏的榻前,看到平日裏花容月貌的一張俏臉,此刻麵無血色,連嘴唇都是慘白的,不由心疼萬分,但最令他憂心的還是她腹中的孩子。他一把拉起跪在腳邊的秦太醫,厲聲問道:“秦太醫,鄭貴人腹中的胎兒有沒有事?”
秦太醫戰戰兢兢的回答道:“稟陛下,貴人雖然因為驚嚇過度動了胎氣,但好在貴人身體底子好,氣血足,並未傷及到腹中胎兒。”
劉肇聽罷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接著又問道:“那鄭貴人身子如何了?”
秦太醫答道:“臣方才為貴人服下安神固胎之藥,此刻脈象已經逐漸恢複平穩,隻需靜養數日,應無大礙。”
萬幸隻是虛驚一場。
劉肇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不過他心裏還是惱的很,又將蔡倫喚來斥道:“蔡倫,你立即帶人清理和歡殿,把這些毒物都給朕清除掉,一個角落都不許落下!”
“奴才遵命,奴才這就去辦。”蔡倫連忙領命道。
“慢!”劉肇叫住了蔡倫,又喝斥道:“除了和歡殿之外,其他各宮也都給朕清理一遍,要是再出現這種事情,朕就唯你是問!”
蔡倫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即召集了宮裏所有幹活兒的太監宮女,分成了幾組令他們分頭清理,然後又親自帶著各宮主事太監,一個一個角落的檢查。
被這事兒一鬧,各宮妃嬪們也都坐立難安,生怕自己殿裏也從哪裏冒出什麽毒物來,足足折騰了一下午才算清靜。
然而詭異的是,整個皇宮除了和歡殿,沒有其他任何一宮發現這種毒蛇。但就在和歡殿裏,居然從合歡樹的樹冠中,還有庭院的石隙裏,先後清理出了四條,全部都是這種黑褐相間一尺見長的小蛇。經過太醫辨認,這是一種叫做銀環蛇的毒蛇,別看身形短小,但是分泌的毒液卻威力驚人,一旦被咬傷,極可能立即斃命,即使僥幸活命,也將元氣大傷。
至於這種蛇為何隻在和歡殿出現,太醫院眾說紛紜。秦太醫猜測是合歡樹獨特的香氣,加之連日陰雨潮濕,才吸引了這些毒物。不過對這個說法,宮人們卻都將信將疑,私下裏議論紛紛,甚至有傳言是因為有人妒忌鄭貴人懷了龍子而下此毒手。
翌日,靜姝在路過綺園的花亭時,無意中聽到楊錦繡和幾個采女正在議論此事,蔓兒拉著靜姝躲到了假山後麵偷聽,隻聽道楊錦繡與眾人道:
“若說是合歡花引來的毒物,我是萬萬不信的。姐妹們想想,這合歡樹種在宮裏已經上百年了,何時聽說過會引來這種毒物?就算是連日陰雨潮濕,可在這個時節也是稀鬆平常的,怎麽偏偏就在鄭貴人懷孕的時候發生這種事情呢?”
當中一個采女壓低聲音問道:“楊姐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害鄭貴人?”
“我可沒這麽說,”楊錦繡故作神秘道:“不過大家想想,現在這宮裏頭最不想看到鄭貴人生下龍子的人,會是誰呢?”
明白人一聽便知楊錦繡所指不是旁人,正是陰靜姝。靜姝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便落落大方的從假山後麵走了出來。
楊錦繡冷不丁看到了靜姝,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堪,眾人剛剛還在熱鬧的議論,現在都趕緊閉上了嘴,心懷鬼胎的站起來向靜姝施禮。
靜姝冷冷的掃視了眾人一眼,眉宇之間隱隱透著一股威儀,意味深長道:“妹妹們好雅興,隻是說話還是要注意些分寸,萬一傳到陛下和太後那裏,可是要重責的。”
楊錦繡麵露尷尬,支吾著不知該如何辯解,靜姝也不願再理會她,便徑直走開了。
回安福殿的路上,蔓兒忿忿不平道:“小姐,那楊錦繡分明是在含沙射影的誣陷你,你怎麽就這麽輕易放過她了?”
靜姝沒有回答,眉頭深深的蹙了起來。
前兩日路過和歡殿時,靜姝看到一個小太監,提著一隻方方正正的竹箱子,神色慌張的從和歡殿的庭院裏溜了出來。那個小太監看上去有些眼熟,靜姝回憶了很久,此刻才恍然記起,原來她真的見過此人,不是別處,正是在陰府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