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邙山遇險
竇太後臨終的話,如同夢魘一般,無時無刻不困擾著鄧綏。
她仿佛身陷迷霧重重的森林,黑暗之中有一雙眼睛正緊緊的盯著她。她努力想要撥開這團迷霧,看清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卻怎麽看不清楚。更可怕的是,這個潛伏在黑暗中的敵人已經蠢蠢欲動,迷霧的森林中殺機四伏。
八月初二,是大漢皇帝邙山祭祖的日子。劉肇攜文武百官、後宮妃嬪與皇子公主,在羽林軍的護衛下,向邙山進發。龍輦鳳輿,旌旗浩蕩。
劉肇與陰皇後同乘一輦,兩人正襟危坐,卻相顧無言。
經曆了這許多變故後,劉肇與陰皇後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親密了。但他仍懷念她曾經給予自己的溫暖與柔情,行至半途,他裝作無意的握住了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出奇的冰涼,一如她現在的眼神,沒有任何溫度。
半日後,車馬抵達邙山行宮。
劉肇放心不下懷著身孕的鄧綏,怕她舟車勞頓,一下龍輦便匆匆趕去鄧綏的行宮。陰皇後佇立在後麵,默默目送他匆匆離開的背影,兩隻手緊緊攥住了帕子,恨不得將它撕碎。
入夜時分,陰皇後秘密召見了隨行的鄭眾。
“不是說萬無一失嗎?為何鄧綏一路毫發無損的到了行宮?”昏黃的燭光下,陰皇後神色陰沉的質問道。
鄭眾惶麵帶惶恐之色回答道:“皇後殿下息怒,是老奴大意了!老奴來之前也責問了蔡倫,那藥確確實實已經放了進去,老奴猜測問題應該是出在馬的身上······”
“何意?”陰皇後緊盯著鄭眾問道。
“殿下有所不知,那兩匹馬是由當年俘獲匈奴的戰馬馴化,匈奴人的馬,吃的是肉,喝的是血,與我們中原食草而生的馬匹體質大相徑庭,所以那藥,估計沒起作用······”
陰皇後聽罷,眉頭深深蹙起,若有所思的看向鄭眾,幽幽道:“那個蔡倫,果真可靠嗎?”
鄭眾聽出了陰皇後的弦外之音,立刻回答道:“殿下,老奴是看著蔡倫長大的,對他更有再造之恩,他從未違逆老奴之意。更何況,他老父的性命還握在老奴手中,蔡倫是個至孝之人,老奴可以項上人頭擔保,蔡倫絕不敢背叛!”
果然老奸巨猾,陰皇後暗自思忖道,即便對於自己的心腹之人,尚能以至親性命相要挾,何況旁人。盡管陰皇後從心底裏鄙夷鄭眾的為人,但眼下她並沒有更好的選擇。為了拔掉鄧綏這顆眼中釘,陰皇後不得不與這條毒蛇結盟,他的老辣狠毒剛好可以為己所用。
陰皇後於是道:“既然鄭大人這麽說,那我就不多問了。隻是可惜了一個這麽好的機會,若是回到宮裏,想再尋機會下手,恐怕就沒這麽容易了······”
隻見鄭眾嘴角微微一動,臉上似笑非笑,用沙啞的聲音低語道:“殿下不必憂心,老奴已經備好後手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了邙山,巍峨的雲峰刹那間峭壁生輝,滿山蒼翠,連綿起伏宛如臥龍,那旭日便如同巨龍吐出的火珠,莊嚴雄偉。
這是光武帝的安息之地。
祭壇便設在在邙山腳下。文武百官齊列兩側,劉肇帶著陰皇後,身後率領眾妃嬪與皇子公主,一步一步走上祭壇,以至誠之心祈禱大漢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千秋萬代。祝禱祭祀完畢後,劉肇遂命啟程回宮。
車馬尚未行出邙山,禍事便發生了。
劉肇在龍輦中正閉目養神之際,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尖叫和嘈雜聲,剛要掀開車簾詢問,就看見朱奉火急火燎的跑上前來,高喊道:“陛下,不好了!鄧貴人出事了!”
劉肇大驚失色,不待龍輦停穩便急不可耐的跳了下去。隻見鄧綏所乘的鳳輦被兩匹禦馬拉出了隊伍,其中一匹馬正高高揚起前蹄,淒厲的嘶鳴,另外一匹馬似乎也受了驚嚇,瘋狂的向另外一個方向拉拽。輦上兩名駕車的內侍完全控製不住,那鳳輦在兩匹瘋馬的拉拽之下搖搖晃晃,幾乎要翻到。
羽林衛正要圍上前去,卻見那兩匹瘋馬突然脫了韁,嘶叫著一路朝前狂奔,駕車的兩個內侍瞬間從馬車上被甩出去數米遠。就在羽林衛也不知所措時,慌亂的人群中突然閃出一個身影,縱身上馬,緊跟著搖搖欲墜的鳳輦追了上去。眾人定睛一看,竟然是皇帝!
在眾人皆慌作一團時,劉肇幾乎沒有一絲遲疑,猛的開旁邊的侍衛,翻身上馬,奮力向前追去。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前方那幾乎要散了架的鳳輦,裏麵傳來鄧綏斷斷續續驚恐無助的尖叫,像一刀刀紮在他的心上。
“駕!駕!”劉肇聲嘶力竭的高吼著,手裏死死攥住韁繩,拚盡全力策馬疾馳。
眼看著就快要追上,突然間,前方一匹馬似乎被什麽絆了一下,身體淩空而起向前撲倒,另外一匹馬也緊跟著失了方向,猛的傾向一側。鳳輦在兩匹瘋馬巨大的拉扯力下瞬間分崩離析,輦中的人登時便被甩飛了出去。
電光火石之間,劉肇伸出雙臂,不顧一切的從馬背上縱身一躍,竟然硬生生的接住了將要墜地的鄧綏,兩人緊抱在一起跌落在官道旁邊的草叢中。
直到這個時候,後麵的侍衛和羽林軍才趕了上來。
“陛下——陛下——”
聲浪立刻湧了過來,陰皇後和朱奉也緊跟著麵如土色的跑了過來,看到這驚心的一幕,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
隨駕禦醫們紛紛上前,慌張查看皇帝的傷勢。
萬幸的是,官道兩側秋草茂盛,繁密綿軟的鋪了一層,加上有灌木枝阻擋緩衝,劉肇摔得並不算重,隻是在他縱身抱住鄧綏時,雙臂被巨大的衝擊力所折。禦醫們連忙七手八腳的圍在劉肇身邊,卻聽他斷然命令道:“先查看鄧貴人傷勢!”
手臂關節錯位和擦傷帶來的劇痛令劉肇緊緊皺起了眉頭,額頭滲出了一層冷汗,可他絲毫不以為意,此時此刻,他隻關心鄧綏的安危,還有她腹中三個月的胎兒。
相比劉肇,鄧綏摔的更輕一些,因為劉肇的手臂穩穩托住了她的身體,但由於方才驚嚇過度,在落地的同時也陷入了昏厥。在劉肇的催促命令下,禦醫們又連忙圍到鄧綏的身邊。內侍們把隨車帶來的錦被全部搬了出來,厚厚的鋪了一地,隨後將鄧綏小心翼翼的移到上麵。禦醫為鄧綏把過脈,又連忙喂她服下安胎定神丸。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鄧綏,劉肇更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滿眼都是關切和焦慮。大約半刻鍾之後,在眾人緊張的環視下,鄧綏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目。
過去的十六年中,經曆過的刀光劍影,危險和血腥,淬煉出鄧綏無所畏懼的勇氣,本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麽會令她驚慌失措,可就在方才,她真的慌了,真的害怕了,因為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腹中那個小小的生命,讓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卸下滿身盔甲,變成一個柔軟而脆弱的母親。
在鄧綏被甩出鳳輦的那一瞬間,驚恐和絕望中,猛然間一雙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這是她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後一絲意識。
現在,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禦醫們正在為劉肇固定和包紮雙臂,看到劉肇疼的滿頭大汗卻依然將全部目光都傾注在自己身上。她立刻意識到,那個奮不顧身接住自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夫君,大漢的天子,劉肇。是他以自己的至尊之體,為她擋住了飛來的橫禍,為她保住了腹中的孩子。
心頭猛的一顫,一汪暖流忽然在鄧綏的心中氤氳開來。
禦醫再次為鄧綏診過脈後,終於如釋重負的向劉肇稟奏道:“陛下,鄧貴人和龍胎皆無恙,實乃天佑啊!”
眾人聞言也都鬆了一口氣,紛紛跪拜道:“天佑大漢!天佑陛下!”
劉肇懸在嗓子眼裏的一顆心終於可以放回去了,他憐惜的看著鄧綏蒼白的臉頰,滿眼都是心疼。鄧綏也含淚回望向他,滿眼都是感激。四目相對,一切盡在無言中,從前的疏離仿佛霎時間煙消雲散。
人群之外,陰皇後遠遠的冷眼旁觀了一切。
從初時看鄧綏出事時的得意,到見劉肇挺身而出時的揪心,到此時此刻幾乎要發狂的妒恨,前後短短不到一刻鍾,萬般滋味,苦辣雜陳。
因為這番變故,君臣一行不得不返回邙山行宮重作休整。
劉肇親自送鄧綏回到她的寢宮,看著她服下定神安胎的湯藥,陪著她直到沉沉睡去後,方才起身離開。回到自己的行宮,顧不上查看手臂的傷勢,劉肇就命令傳喚禦廷尉卿陸珩和中常侍鄭眾。
兩人匆忙趕來,未及行禮便被劉肇劈頭蓋臉的斥罵道:“你們都是廢物嗎?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會出這樣的事!管宮中禦馬的是誰?給朕嚴查重辦!”
這時,陸珩突然意有所指道:“啟稟陛下,宮中禦馬素來久經馴化,今日之事甚為蹊蹺,臣擔心······”
見陸珩戛然而止,劉肇怒斥道:“擔心什麽?別吞吞吐吐,快說!”
“臣擔心是有人故意設計,要對鄧貴人不利······”說著,陸珩上前一步,向劉肇攤開了手掌,在他手中的,是一枚銅錢大小的玄黑色五角形鐵鏢。
“陛下,這枚鐵鏢是在事發之地附近的草叢中找到的。雖然兩匹禦馬現在已不知所蹤,但臣推測,禦馬之所以受驚,或許跟這枚鐵鏢有關。”陸珩語氣頗為肯定道:“陛下請看,這枚鐵鏢上的確沾染了新鮮的血跡,既然無人受傷,那極有可能受傷的正是禦馬,而馬匹受傷,必然發狂,釀出禍事······”
劉肇緊緊盯著陸珩手中的那枚鐵鏢,寒意陡然而生。
站在陸珩身後的鄭眾,同樣死死的盯著他手中的那枚鐵鏢,嘴角不易察覺的抖動了兩下,後背沁出了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