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血崩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是陽春三月，馮貴人也快到了生產的日子。
自從馮貴人懷上龍裔後，更是萬千寵愛於一身，除了偶爾的上朝議事之外，劉肇幾乎日夜在寧清殿陪伴。由於馮清兒已不算年輕，元氣稍顯不足，懷胎比旁人更為艱辛一些，劉肇命令太醫院不遺餘力研製各種強本固原、保胎安胎的方子。這大半年以來，整個太醫院上上下下都在圍著寧清殿轉。人人都說，這般尊貴的待遇，就是當今皇後，還有過世的那位廢後，也未曾受用過。
但是，當今皇後似乎毫無妒忌，她對這個龍嗣的關切程度甚至都不亞於皇帝本人。鄧綏時常趁著劉肇不在寧清殿的時候來看望馮清兒，有的時候還帶著其他嬪妃一同前來陪她閑話家常。鄧綏知道，即便劉肇時時刻刻陪在馮清兒身邊，以她的秉性和脾氣，也是不會吐露太多心事的。但是孕中的女人，情緒容易不穩，特別在這樣的時候，女人和女人之間更容易產生親近和共鳴。
宮裏宮外所有人，包括後宮的嬪妃們，對這個即將誕生的皇嗣，以及母憑子貴的女人，竟然都沒有任何嫉妒與不滿，反而全都滿懷期待。這一點，對於素來勾心鬥角的後宮來說是極不尋常的。因為所有人心裏都明白，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本朝最後一個皇嗣了，而她們所有人仰賴的皇帝，也隻有在這個孩子的激勵下，才有可能支撐更多時日。
然而，就在一片和諧的祝福與期待中，意外卻還是降臨了。
三月初三夜，一聲震天的春雷炸開沉悶的蒼穹。幾乎同時，一聲淒厲的喊叫，撕開了靜謐的皇宮。
馮貴人早產了。
整個皇宮立即變成了沸騰的熱鍋，所有人都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太醫院全體禦醫不顧大雨傾盆，連滾帶爬的跑到了寧清殿。
鄧綏從長秋宮一路小跑著趕來寧清殿，秋蓉在後麵撐著傘幾乎追趕不上。當她進入殿內時渾身全被大雨淋透。
隻見偌大的寧清早已人滿為患。按例皇帝是不能呆在產房中以免血氣汙身，此為大忌，所以劉肇被穩婆不留情麵的趕出了內殿，此刻正眉頭緊蹙，萬分焦慮的在內殿外來回踱步。一眾太醫聚集在外殿，內殿幫忙接生的穩婆和侍女們不停的進進出出，交代裏麵的情形，太醫們全神貫注的聽著宮女描述情形，然後為首的鍾太醫當機立斷開出方子，全體禦醫如同擰緊了發條一般，配藥熬煮，爭分奪秒。
內殿裏不停的傳來馮貴人痛苦的哀嚎，令人聽了萬箭穿心。鄧綏顧不得向劉肇行禮，便匆匆進了內殿。
一進殿內，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撲麵而來，嗆得鄧綏險些沒有站穩。及至走到榻前定睛一看，鄧綏瞬間頭皮發麻。隻見榻褥之間，全是暗紅色的血，榻上的產婦，全身上下竟無一絲血色，頭發濕漉漉的披散下來，五官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在了一起，咬破的嘴唇上血跡已經凝固，變成了紫中發黑的顏色，額上豆大的汗珠還在不停滑落，但是喉嚨中發出的喊叫似乎已經越來越微弱。
隻見穩婆觀察著產婦的下體，突然神色遽變，騰的一下站起來，拔腳便向外跑，結結實實的撞到了鄧綏的身上。穩婆這才意識到皇後在此，慌忙要下跪謝罪，卻被鄧綏一把拉起。鄧綏緊緊抓著穩婆的手，瞪圓了眼睛盯著穩婆問道：“馮貴人到底情況如何？”
穩婆帶著哭腔回答道：“啟稟皇後，血崩了······貴人，怕是保不住了······”
鄧綏倒吸一口冷氣，不由向後退了一步，險些沒有站穩，她馬上定了定心神，無力的問道：“孩子，保得住嗎？”
穩婆咬了咬牙，低聲回答道：“如果及時放棄大的，老奴拚盡全力，能保小的一命！”
“可知道是皇子，還是公主？”鄧綏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
穩婆連忙答道：“是皇子，老奴看清楚了。”
“好，本宮知道了。”鄧綏咬了咬牙，轉身走出了內殿。
她推門而出的那一瞬間，殿外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無數目光注視著她，就連劉肇也停下了焦慮的步伐，緊緊盯著她。鄧綏快步走向劉肇，在他麵前直直跪下，聲音顫抖著道：“請陛下舍棄馮貴人，保住皇子。”
劉肇如同石化一般，整個人都愣住了，周邊的嘈雜聲也戛然而止，除了內殿那漸漸虛弱的哀鳴。
“你，你，”劉肇伸出手指著鄧綏，手臂劇烈的顫抖著，像被雷電擊中一樣，低吼道：“你什麽意思？”
鄧綏神情決絕的回答道：“陛下，馮貴人已經血崩，無力回天了！可是她腹中懷的是個皇子，現在，陛下隻有當機立斷舍棄馮貴人，才有一線機會保住皇子！”
說完，鄧綏俯下了身子。殿內一眾太醫內侍見狀也紛紛一同跪下，驚恐不安的將頭都埋在了地上，等待著皇帝的雷霆之怒。
隻聽劉肇咬著牙命令道：“鍾太醫，全力保住馮貴人！”
“陛下······”鍾太醫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劉肇斬釘截鐵的怒吼打斷：“若馮貴人有事，朕就要你的命！”
“臣，臣遵命！”鍾太醫踉踉蹌蹌的爬了起來，立刻衝進了內殿。
鄧綏聽罷迅速起身，扭頭向蔡倫使了個眼色，蔡倫即刻心領會神，趁劉肇不注意，閃身退出了大殿。
須臾之後，殿外突然鋪天蓋地的響起了重重的叩頭之聲，一個悲愴慷慨的聲音傳了進來：“陛下，為了大漢，請舍棄馮貴人吧！”
這是徐防的聲音，緊接著便是眾臣排山倒海般的請願聲：“請陛下舍棄馮貴人吧！請陛下舍棄馮貴人吧！”
劉肇徹底被激怒了。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憤怒的環視著身邊的人們，這裏有他的妻子，有他的臣子，此時此刻，他們卻要堂而皇之的殺死那個危在旦夕的可憐女人，那個現在唯一能給他帶來溫暖的女人。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憤怒沒有任何作用，就算他今日保住了他的馮清兒，來日天下悠悠眾口也一樣可以將她置於死地。
這便是皇家，冷血而無情的皇家。
殿內殿外，請願的聲音此起彼伏，劉肇絕望了，他無力的擠出了一絲可怖的苦笑，嘴唇哆嗦著一字一句道：“那就隨你們的意吧。”
緊接著，他走到鄧綏麵前，眼中射出令人戰栗的寒光，冷冷的對她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你，果然是大漢的好皇後啊！”
隨即，劉肇在朱奉的攙扶下緩慢吃力的走出了寧清殿，他實在不忍心再聽到馮清兒那斷斷續續的無力哭喊，他甚至已經不再關心那個命懸一線的孩子，那不是他的孩子，那不過是他們這群人想要的一個工具而已。
鄧綏目視著劉肇漸漸消失的落寞淒惶的背影，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如此冰冷而堅硬。沒錯，她就是想要那個孩子，因為那個孩子，對大漢太重要了。為此別說犧牲一個馮清兒，就是犧牲自己，她都不會猶豫。
在鄧綏鎮定的指揮下，太醫們立即轉而為保住皇嗣拚盡全力。穩婆也不負所望，在經曆了煎熬的半個時辰之後，寧清殿終於迎來了一聲新生兒的啼哭。
這一聲啼哭，連同不斷炸裂的春雷，將整個後宮徹底攪翻。
跪在雨中的徐防伏在地上老淚縱橫，殿內殿外所有朝臣太醫內侍宮人們，紛紛虛弱無力的癱倒在地，如釋重負。
沒有人注意到，隨著新生兒的啼哭戛然而止的，是那個悲慘的女人虛弱的哀鳴。
馮清兒至死都沒有看到自己的孩子一眼，她忍受了數個時辰生不如死的折磨，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生下了這個孩子，完成了她對於大漢王朝的使命。
鄧綏步履沉重的走進了內殿，殿內宮女們早已跪了一地，低聲啜泣。鄧綏從滿臉血汙的穩婆懷裏接過了那個嚶嚶啼哭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他血泊中的母親，在心裏對這個承載著大漢希望的新生兒說道：“孩子，最後看一眼你的母親吧。”
皇子的降生，令宮廷內外一片歡欣鼓舞，所有人都因為這個孩子而振奮，除了一個人。
劉肇為自己最後一個皇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草草為他取名“隆”字，而後，他竟然不顧眾人的反對，以“宮中不祥，前有皇子早逝，養於民間以避災禍”為由，將這個尚有些先天不足的孩子流放出宮，在皇城根尋了一戶官宦世家，由精心挑選的奶媽進行撫育。
對這個孩子，劉肇有著複雜的感情。他愛這個孩子，因為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可是他也憎惡這個孩子，因為每次看到，都會讓他想起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們如何逼迫他為了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舍棄他的女人，那個為他晦暗的生命帶來最後一絲光亮的女人。所以他寧願不見這個孩子，將他流放出宮。
當這束光熄滅之後，他的身體如同冰山崩裂一般，以更快的速度急劇衰敗。
馮清兒離世不到一個月，劉肇已經病體沉重到舉步維艱。
太醫們徹底束手無策，如果說之前劉肇尚有對抗病魔的意誌，支撐著他不至於迅速垮塌的話，那麽現在，他連這樣的求生欲似乎都沒有了，隻是平靜而冷漠的等待著生命走向最後一刻。
在此期間，鄧綏數次守在廣德殿門口求見，全部被朱奉擋了回去。
她心裏明白，劉肇對她已經失望至極，憎惡至極，所以連最後一次作為皇後來照顧自己的夫君的機會都不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