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彌留
公元一百零五年臘月二十一日,洛陽大雪。
雪是從半夜開始下的,鵝毛一般,洋洋灑灑,了無聲息。第二天清晨,宮裏的人們推開門,驚見一片銀裝素裹。宮院內的地磚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積雪,踩下去能到小腿肚那麽高。宮殿的飛簷朱欄,全部被雪覆蓋,變成了清一色的雪白。老樹枯枝上也壓著沉沉的雪,一有人從底下走過,積雪便撲簌簌從枝椏上落下來,仿佛下了一場梨花雨。
洛陽城幾年沒下過這麽大的雪了,宮裏的老人兒們紛紛感慨。
大雪覆蓋的不僅僅是宮牆磚瓦,還有通往廣德殿的路上隱秘的蹤跡。
在這個大雪紛揚的夜裏,劉肇召見了三個人。
子時三刻,一輛馬車從太尉府出來,由東便門進宮,一路未作停留,直至廣德殿外,車中人俯身下車,迎著漫天飛雪走進大殿。
朱奉早已佝僂著腰在殿外守候,見到太尉徐防走上前來,一聲不言語,迅速將他引至內殿,徑直走到龍榻之前。
徐防也已數日未見龍顏,如今一見龍榻上的劉肇,便已知油盡燈枯,不禁愴然涕下,跪伏於龍榻前不能自已。
劉肇在朱奉的攙扶下艱難的坐了起來,也隻能勉強靠於枕上。他虛弱無力的吩咐道:“愛卿不必多禮,朕時日無多,今日召你入宮,是有要事相托。”
徐防連連叩首哽咽道:“陛下千萬不要這麽說,陛下真龍天子,萬乘之尊,必能化險為夷,眼下最要緊的是保重龍體啊······”
劉肇有氣無力的打斷了他,輕輕的說出四個字:“徐防接旨。”
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而肅穆。侍立一旁的朱奉早就準備好了,他從容的將手中金黃色的錦帛徐徐展開,聲音刻意壓低卻又十分清晰的念到:“太尉徐防,褆躬淳厚,垂訓端嚴,茲擢升太傅,教,統領軍政大臣,欽此。”
徐防錯愕片刻,他明白這是皇帝在交代後事了,皇帝要將大漢最高的軍政大權加諸於自己身上,他強壓住心中的悲慨,莊重的拜道:“臣,接旨。”
在接過錦帛的那一刻,徐防分明感覺到了千鈞的重量。然而此時此刻,他縱然戰戰兢兢,亦必須承受這千鈞之重。
“太傅,”劉肇喚道,同時努力將沉重的雙眼睜開了一條縫,直直的盯著徐防,一字一句道:“朕,大限將至,新帝年幼,邊塞不穩,朕,放心不下啊······”
“陛下,陛下啊······”徐防泣不成聲道。
劉肇眼中亦含著淚,艱難卻又堅決的繼續說道:“今日,朕將軍政大權交付於你,將新帝,也托付於你。因為朕深知你是一個以天下為公,從不徇私之人。所以,朕要你對朕立誓,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事,你,都要以大漢天下為先,以力保皇嗣正統為先,全心全意輔佐新帝······決不,決不可,令旁人,染指江山社稷······”
“陛下······”徐防深深拜倒在地,涕淚縱橫道:“老臣,謹遵陛下旨意,以大漢天下為先,以力保皇嗣正統為先,全心全意輔佐新帝,絕不令任何外人染指江山社稷,若違此誓,當天誅地滅!”
劉肇支棱著沉重的身軀,看著徐防三跪九叩鄭重領旨起誓之後,神情也恢複了一些平靜。方才那幾句話,似乎已經耗盡了他如今所剩不多的幾分心力,此刻他已經無力支撐,便沉沉的躺倒下去。
朱奉見狀,隨即將哽咽不止的徐防扶了起來,“太傅大人,陛下累了,該歇息了,老奴送您出去。”
徐防緊咬著牙,麵向著龍榻,一步一步緩緩的退了出去,他的眼睛始終緊緊盯著那張龍榻,他心裏明白,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麵聖了。
醜時二刻,劉肇召見了他在彌留之際要見的第二個人,鄭眾。
五年前鄭眾被特赦後,作為一個被剝奪了所有權利的普通內侍,在宮中頤養天年。他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因為新任中常侍蔡倫對他尊敬有加,故而宮裏上上下下並不敢輕慢於他,但又因為他始終與那個獲罪的廢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故而宮裏所有人又對他避之唯恐不及。這五年來,他深居簡出,像一隻老龜,沉默的蟄伏在角落裏,沒有人知道在他那雙禿鷲般的三角眼中,究竟隱藏著什麽。
鄭眾沒想到自己苦等了五年的機會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降臨。
當他從廣德殿走出的那一刻,他緊緊握著手中的錦帛,那雙黯淡了五年的眼睛再一次迸出了狼一般的寒光。
這是劉肇的第二道聖旨。鄭眾被加封為“大長秋”,名為皇後的管家,實則另有深意;更為重要的是,劉肇恢複了鄭眾曾經最重要的權力,那便是統領羽林衛,這就意味著,整個皇宮的安危又重新交到了鄭眾的手上。
鵝毛般的大雪依舊洋洋灑灑,鄭眾輕輕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花,蹣跚著向自己居住的北宮走去。前麵小內侍打著燈籠引路,借著影影綽綽的燈光背後看過去,這個老人佝僂的後背似乎挺直了一些。
一路上,鄭眾始終緊緊攥著那卷終將改變他的命運的錦帛,同時不斷回味著劉肇對他說的話:
“子幼母壯,大將軍鄧騭又是皇後的親兄長,朕擔心大漢重蹈當年竇氏亂政的覆轍。朕封你大長秋,今後皇後的一舉一動,你要擦亮眼睛看清楚了,萬一皇後有任何異動,你可調動羽林衛,撥亂反正,務必力保社稷不落入外姓之手,朕賜你的聖旨,也是密旨,萬一之時,你可以憑此密旨行事。”
劉肇見的最後一個人,是鄧綏。
彼時已近卯時,大雪紛紛揚揚了大半夜,推開門邁出第一腳,積雪便沒到了小腿的位置,秋蓉立即吩咐長秋宮的宮人們清掃道路,卻被鄧綏責怪道:“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來得及清掃道路。”
於是兩個小內侍打著燈籠在前麵開路,秋蓉攙扶著鄧綏,深一腳淺一腳的趕往廣德殿。到了殿外,遠遠便瞧見朱奉守在殿門口候著。鄧綏將鬥篷解下交給秋蓉,吩咐她在殿外等候,隨即獨自一人在朱奉的引導下走進大殿。
一進到內殿,透骨的寒意便令鄧綏忍不住戰栗,那是死亡的冰冷氣息。
龍榻上的劉肇,平靜的躺在那裏,久病的人枯瘦的隻剩下了一把骨頭,臉上看不到一絲活人的生氣。
鄧綏立在榻前良久,方見劉肇幽幽的將眼睛眯起了一條縫,隨即用枯骨般的手指輕輕的點了點龍榻。鄧綏會意,輕輕走上前來,在龍榻旁邊坐了下來。
她已記不得多久沒有這麽近的看著劉肇了。此刻仔細看著他,那稀疏的白發,瘦骨嶙峋的臉頰,深深凹陷發黑的眼眶,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雙唇,全不似一個正當壯年的人,倒反而像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鄧綏的鼻子忍不住酸了一酸,胸口像是壓上了一塊巨石,堵的難受。
昏暗的燈光下,鄧綏看不清他那半睜的眼睛中流露的是什麽神色,是厭惡,是仇視,或者是否還有一絲殘餘的溫情。隻聽得他沙啞無力的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
“這些日子,朕怠慢了皇後······”
鄧綏眼眶中不停打轉的淚瞬間崩落,她默默的握住了那隻枯瘦的手。
“朕知道,”劉肇吃力的說道:“你的心,從來沒有在朕這裏,朕不怪你······沒有做好朕的妻子,朕也不怪你······但朕相信,你一定會做一個好皇後······”
話沒說完,就被一番劇烈的咳嗽打斷。每次這樣的咳嗽,都牽動著他的五髒六腑一陣劇痛,喉頭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清晰。
鄧綏的心隨著揪了起來,她無助的握緊劉肇的手,她感受到生命正在從他的身體中一點一點抽離。
“以後,你將會是大漢的太後,朕,將大漢和新帝都托付於你,新帝年幼,你要將他視如己出,好好養育他,為了大漢,為了天下,也,為了,為了朕······”
彌留之際,他對鄧綏說的最後的話,全是為公。
鄧綏含淚拜別劉肇後,心情沉痛的離開了廣德殿。
她知道,這一次,是死別。她走的每一步,都踩在過去的回憶上,回憶中十二年前那個玉樹臨風的年輕帝王,那個將她寵到了骨子裏的俊美少年。她的心忽然撕裂般的痛。
天已蒙蒙微亮,下了一夜的雪在佛曉時分終於停了下來。
朱奉輕手輕腳的躬身走到龍榻前,躊躇著欲言又止。他極不情願去打擾劉肇,這可能是他最後平靜的片刻了,但是他又不得不在這個時候開口,不然一切可能就晚了。
“來了?”正在朱奉猶豫著要開口的時候,沒想到龍榻上幽幽傳來了劉肇沙啞的聲音,看來他並未睡著,但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來,此時此刻的劉肇已是氣若遊絲。
“來了。”朱奉喉嚨梗住了一下,應答的聲音顯得有點含糊不清。
“帶過來吧。”劉肇艱難的說出了四個字。
“喏。”朱奉抹了下眼角,淒惶的應著,同時退後兩步,向著殿門旁伺候的內侍打了個手勢。
沒過多久,隻見一個身著素色繡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女人,戰戰兢兢的走進了內殿,她的懷裏抱著一個用紫紅色繡金絲錦被嚴嚴實實包裹住的嬰孩。走到距離龍榻兩米開外的地方,女人停下了腳步,踟躕著不敢向前。
朱奉走上前來,從她懷裏接過了嬰孩,低頭一看,隻見一個百日左右的男嬰,正在繈褓中熟睡。肉肉的小臉蛋白裏透紅,半張著粉嘟嘟的小嘴,雖然閉著眼睛,但也看得出眼睛細長,睫毛濃密,是個俊俏可愛的孩子。朱奉不由心頭一熱,小心翼翼的將男嬰抱緊,走到龍榻前。
“陛下,”朱奉將懷裏的男嬰向劉肇的眼前湊近了些:“你看這孩子長得多漂亮,像您,像您小時候啊······”
劉肇艱難的睜開了眼睛,他的身體已經完全無法動彈,隻能努力將眼睛睜大一些去看看這個孩子,可是他的雙目早已因為久病而渾濁不清,此刻這孩子就在自己眼前,他卻隻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
他有些失望的閉上了眼睛,緩緩道:“帶下去吧,好生照料著。”
“喏。”朱奉將嬰孩重新交回奶媽懷裏,吩咐內侍將其帶了出去,心裏默默的長歎了一口氣。
劉肇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最後一道聖旨可擬好了?”
朱奉連忙轉身應道:“擬好了,擬好了。”
劉肇的嘴角微微顫抖著,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吩咐道:“將所有嬪妃、大臣們,召集到廣德殿,宣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