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兄妹之爭
“為何執意要殺?那畢竟是他的生母,你就不怕他忌恨?”
鄧騭目光炯炯的盯著鄧綏問道。休養了月餘,身子已恢複了大半,聽聞宮中變故,鄧騭即刻放下所有軍中事務,匆匆趕來。
“孤說過,大漢的天子,不能有一個通敵賣國的生母,授天下人以柄。”鄧綏的語氣中透著不可動搖的堅定。
鄧騭了解自己的妹妹,一旦她做出決定,八匹馬也拉不回來。可這一次,對於她這樣的決定,鄧騭心中還是隱隱不安,道“現在,他羽翼尚未豐滿,你這個太後姑且還能鎮的住,可總有一日他會漸成氣候,到時候,他會忘記今日的殺母之仇嗎?”
鄧綏緊緊抿著唇角,看得出,她對鄧騭這個尖銳的問題,心中並沒有一個確信的答案。
“與其埋下這般隱患,不如······”鄧騭靠近妹妹身邊,一雙星目中透著凜凜殺氣,壓低了聲音道“不如索性廢了他······”
短短一句話仿佛一聲驚雷在鄧綏耳邊炸開,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瞪著鄧騭,憤怒的斥道“你怎麽可以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在鄧綏淩人的威儀下,鄧騭的氣勢不覺便矮了三分,也意識到自己言辭欠妥,隻好向妹妹告罪道“臣失言了,請太後恕罪······”
“陛下早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這些年,作為皇帝,他做的很好,這是大漢之幸,百姓之幸。孤相信,斬斷了這些枝枝蔓蔓後,他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明君。”鄧綏神情肅然道“這樣的話,哥哥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鄧騭無奈的歎道“罷了,既然太後決意如此,臣絕不會再多言。那個張謙,太後打算如何處置?”
就在淩木煊被抓的同時,張謙便被下了廷尉獄。廷尉卿俞左依太後懿旨,審理張謙貽誤軍機之事。張謙始終堅稱自己並非有意貽誤軍機,實乃今夏各地遇澇,國庫空虛,無法在短短數日之內征齊糧草,至於私通胡羌之事,張謙更是立下毒誓嚴詞否認。從廣陵山莊裏也未找到有關張謙私通胡羌的任何證據。看起來,此事終將還是要不了了之。
鄧綏沉聲道“依照漢律,按貽誤軍機之罪,革去全部官職爵位,流放黔州。”
鄧騭騰的一下站起身來,緊蹙雙眉不悅道“太後懷疑的私通胡羌之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嗎?”
“這件事,今後誰都不許再提了!”鄧綏斷然道“你應該明白,如若證實此事陛下的近臣牽涉其中,會讓陛下失了民心。”
鄧騭悶頭不語。他是親身經曆過那一切的,甚至險些命喪於廝,依著他的脾氣,這件事必得一查到底,若果真有人私通胡羌,他會親手將此人碎屍萬段,方才對得起埋在玉門關下的上萬英魂,對得起慘死羌賊刀下的兄弟秦勝虎。如今鄧綏卻要將一切不了了之,他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兄妹二人各自懷心事,良久無言。
末了,鄧騭長歎一聲道“罷了,你既然如此維護那個皇帝,我說什麽都沒用。不過,有一件事,你須得聽我的。”
“何事?”鄧綏問道
“我給你舉薦一個人,此人可堪大任。”鄧騭的語氣透著十分的肯定。
這麽多年裏,鄧騭很少這般肯定和推舉什麽人,鄧綏不由好奇起來“何人?”
鄧騭回答道“楊震。”
有著“關西孔子楊伯起”之稱的楊震,出身弘農望族,師從已故太常桓鬱,自幼博覽群書,通宵古今,又仁義正直,頗有俠士之風。隻是他素來不願沾染官場逢迎勾連的習氣,隻願做一個大隱於市的隱士。此前也屢次有朝臣舉薦,他卻堅辭不肯就官。劉祜微服私巡之際,偶遇楊震不畏強權的仗義之舉,本欲將其招攬入朝,沒想到卻被鄧騭搶了先。對此,劉祜心中還甚為不悅,但他有所不知的是,鄧騭與楊震之交其實早在五年前就開始了。
在世人眼裏看來,一個驕蠻霸道的大將軍和一個心高氣傲的名士,怎麽也不像能成為知交之人,可偏偏這二人卻成為了惺惺相惜之友。說起來,這其中少不了鄧騭之妻寇文玥的牽線搭橋。
冀州寇氏與弘農楊氏皆為名門望族,且素來有姻親之交,寇文玥的姑母便是嫁給了楊震之兄為妻。寇文玥自小與姑母親近,在姑母嫁與楊府之後,便時常往楊家走動。這寇家小姐可不是那些養在深閨溫文爾雅的淑女,性子野的很,從小便喜歡讀各種稀奇古怪的典籍,這麽一個野丫頭,倒是和楊府上這位性情古怪的“四知先生”頗為相投。
寇文玥嫁給鄧騭後,楊震還頗為惋惜,感歎如此靈氣通透的女子卻嫁給了一個儀仗權勢驕橫跋扈的武夫。可經過寇文玥的穿針引線,與鄧騭打了幾次交道後,楊震卻發現這個武夫並非如他所想像的一般,他不僅有著遠超尋常人的堅毅和智謀,更有著憂國憂民匡濟天下的坦蕩胸懷。與此同時,鄧騭也逐漸發現,這個看似逍遙傲慢的隱士,實則心懷天下,不僅胸懷曠世絕學,對於治世之方略更是有著令人歎服的見解。
於是,二人很快便一拍即合,見楊震空懷一身絕學卻無用武之處,鄧騭著實惋惜,便三番五次的遊說楊震。起初對於入朝為官一事楊震仍頗為抗拒,但架不住鄧騭的百般相勸,終於勉為其難同意出仕。
當時,官場上許多人都以為楊震不過一介誇誇其談的腐儒,並無什麽真正的治世本領,還等著看他的笑話,然而不過兩年時間,楊震的功績足以讓所有朝臣汗顏。他在荊州刺史任上僅短短一年,便一舉肅清了荊州官場的推諉之風,在其治下荊州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隨後又出任東萊太守,東萊屢遭洪澇之災,民生困頓,百廢待興,楊震采取寬稅賦,興商埠的政策,不到一年又將東萊從頹敗之中解救出來。
如今鄧騭推舉楊震入朝為三公,也是不無道理的。楊震在地方郡縣功績斐然,擢升三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不會招致非議。還有更重要的一層原因,鄧騭雖然未明說,但鄧綏心裏卻十分明白。
放眼如今的朝堂,文武百官已然分成了兩派,或與鄧氏牽連甚深,或與劉祜君臣一體,各有私心,已然漸顯朋黨之爭的態勢。陸珩去後,張謙又被流放,朝中實無可統領百官之人。若要找一個這樣的人物,還須是親後一派的人物,否則若是被親帝一黨占了先機,鄧氏一族在朝中的影響力將更加式微。
這樣看來,楊震真的是一個最為合適的人選了。
“楊震······”鄧綏沉吟道“倒確實是個可用之人。如今太仆之位空缺,那就讓他暫任太仆一職吧。”
“如此甚好。”說罷,鄧騭突然神色猶疑起來,支吾道“為兄,還有一事······”
鄧綏詫異的看著鄧騭道“何事?”
遲疑片刻,鄧騭這才硬著頭皮問道“你應該亦有耳聞,近日來關於你與耿將軍之間的流言甚囂塵上······”
鄧綏頗有些意外和生氣道“哥哥也相信那些流言了嗎?”
“我當然是不信的,”鄧騭言辭果斷的否認,轉而又語氣委婉道“但是眾口鑠金,如今甚至有好事者以此為由,編成了兒歌,坊間黃毛小兒競相流傳,如此下去,難免折損漢室清譽。所以為兄還是要問你一句,這話旁人都不敢問,也隻有為兄來做這個惡人,那日在玉門關,你究竟······”
那日在玉門關,年輕美麗的太後與氣宇軒昂的將軍共度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恐怕是惹得那些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無限遐想的事情。可偏偏對於那一夜,鄧綏始終三緘其口,未曾對任何人透露過分毫。
如今,麵對來自鄧騭的質疑,苦澀和無奈齊齊湧上心頭。
這一生走了很久,走了很遠,以至於青春年少時的芳華歲月,在鄧綏的心底已經漸漸了無痕跡,但在心裏某一處角落,有一泓清亮的泉水,卻一直被小心翼翼的守護著,曆經二十餘載風起雲湧,始終未曾沉沒。
那便是二十年前的半月泉。她相信自己此生再也不回重新去到這個地方,可誰又知道,她在那裏留下了一縷執念,自始至終從未離開過。
在二十年後的玉門關,她終於放下了那一縷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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