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玉門關一夜
時間回溯到三個月前。
塞外的秋天,風景與中原迥異。晴空曠遠,枯草離離的大漠,接著山嶺中的針葉林,一層枯黃一層墨綠,延伸向天地交接處。
就在這樣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裏,鄧綏和於除鞬在漢匈兩軍上萬甲胄的虎視眈眈中,完成了那一場匪夷所思的交易。
匈奴大軍撤去的同時,耿燮歸來玉門關。
班勇率玉門關全體將士出關列陣相迎。被匈奴人俘虜,這是大漢從將軍到戰士,每個人都最引以為恥之辱。但是對於車騎將軍耿燮,所有駐守玉門關的將士卻全都肅然起敬。因為正是他,在萬千險阻之下,率領著他的涼州騎兵,拯救了這座玉門關,拯救了數萬大漢將士的生命。在玉門關守軍將士充滿敬意的目光殷殷相盼下,耿燮牽著他的棕紅色戰馬,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這一刻,守軍將士們齊聲歡呼雀躍。
甫一入關,太後身邊的近侍便前來通傳,宣耿燮即刻入行宮覲見太後。耿夑懷著複雜的心情,在內侍的帶領下,來到了行宮。
闊別十二載,整整一個輪回。
當年,耿燮帶兵闖宮救下命懸一線的鄧綏,那時,他們應該都沒有想到,自此一別便是十二年。更沒有想到,再次相見,竟然是在距離洛陽萬裏之遙的玉門關下。
步入行宮,但見偌大的殿閣之內,隻有鄧綏一人,身著月白色華美襦裙,烏黑的長發旖旎垂下,略施粉黛,端坐鳳椅之上。
“末將拜見太後!”耿夑未及近前便遙遙相拜。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鄧綏清楚的聽到他的聲音,曾經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如今卻變得嘶啞而疲憊。
鄧綏緩緩站起身來走向他。行宮之外,秋風放肆的呼嘯,殿閣之內,卻安靜的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平身。”她在耿燮的麵前停住,她聽到自己格外輕柔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耿燮站起身來。他的身形依舊高大矯健,一身甲胄之下英姿勃勃氣宇軒昂,隻是他那原本英俊而硬朗的臉,曆經多年風雨戰火的洗禮,已經變得粗糲而滄桑。此刻,他低著頭,似乎在躲避著鄧綏的目光。
“你還好嗎?”在拚命抑製住心中的澎湃萬千後,鄧綏像一個普通的老朋友一樣,輕輕的道出了這一句看似雲淡風輕的問候。
耿燮依然沒有直視她的眼睛,隻是簡單的說了一個字“好”。
“為何不抬頭看我?”鄧綏執拗的問道。她明明已經是執掌天下十年的太後,她明明早已經錘煉出了深沉似海的城府。可此時站在耿燮的麵前,那豆蔻年華時的任性和莽撞全部冒了出來。
耿燮卻還是低著頭,恭謹的回答道“太後是君,末將是臣,尊卑有別。”
愣了片刻,鄧綏難掩失望的低聲道“你竟與我如此生分了······好吧,既然你隻願與我論君臣之事,那我便與你論一論君臣之事。你駐守涼州已有十二載,經此一役,西羌軍力大減,數年之內料無法對我大漢構成威脅。你此番救玉門關有功,我會讓陛下頒旨,命你回朝任職。”
聽罷此言,耿夑突然猛的抬起頭來,直視著鄧綏,語氣決絕道“不可!”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仿佛也停止了流動,靜默之中,幾乎可以聽到各自心跳的聲音,這一刻,鄧綏努力偽裝的平靜下,暗潮開始狂湧。
她怔怔的看著他,那雙熟悉的眼睛,依然如利劍般鋒利,冷峻中深藏著一抹似有似無的溫情。隻這一眼,便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她再也不是什麽萬人之上的太後,而是那個倔強的跟在他身後的少女,於是,她明知故問道“為何不可?”
看著她盈盈而立,鑲嵌著一層珍珠的華美長裙包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體,凝脂般的肌膚泛著白玉般的光澤,明媚的臉龐,早就褪去了當年的稚氣,變得棱角分明,眉目之間透著不怒而威的王者之氣。
耿夑向後退了一步,再次向著鄧綏跪了下去,他的語氣十分之恭敬,卻又十分之霸道“先帝曾下旨,末將此生不得複入皇城。末將願謹遵先帝旨意,終己一生固守涼州。還請太後收回成命!”
鄧綏愣住了,她的心裏立刻泛起陣陣酸澀。耿夑的做法毫無疑問是對的,當年先帝一怒之下將他發配涼州,本就與她有關,若今日違背先帝遺願將其召回,必將更加落了那些居心叵測之人的口實。
她明白耿夑的用意,可想到他已是不惑之年,北地荒蕪而貧瘠,塞外的風沙已經埋葬了他最好的戎馬生涯,她怎麽忍心再眼睜睜的看著他在這樣一個地方了此殘生?她好想任性一次,不顧旁人的指摘,讓他回到離自己近一些的地方。
在萬人之巔,隻有鄧綏自己明白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她運籌帷幄,殺伐決斷,一路扶持著風雨飄搖的漢室走到今天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許多人仰望著她,依賴著她,也有許多人算計著她,仇恨著她。在她的一生之中,耿燮,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她心安,讓她想放肆依賴的人。可就是這個人,卻因為她而遭到貶斥,孤守塞外十餘載,為了救她的哥哥,又背上了被匈奴人俘虜的奇恥大辱。他不留餘地的拒絕了重返洛陽,也是為了保護她,讓她免遭朝堂上下眾人的非議。鄧綏知道,他固執的決定,無人能左右。
“好吧,我答應你,”鄧綏雙眸中漸漸泛起水霧,柔聲道“你快起來。”
耿燮再次緩緩起身,這次他沒有再躲避鄧綏的目光,他直視著麵前這張明豔高貴的臉。是的,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時出現在他的眼前,塞外的風沙吹了十幾年,在那座荒涼的孤城中,他以為自己會漸漸忘卻,卻沒想到記憶曆久彌新。
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他多想拋開一切俗世的紛紛擾擾,將她擁入懷裏,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他不能這麽做。誰叫當年不懂自己的真心,將她狠狠的推開,卻沒有想到,從此一生,都沉淪思而不得的漩渦中無法自拔。
如今,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俏麗倔強的小丫頭,從皇帝的寵妃,到大漢的皇後,再到權傾天下的太後,走的越來越遠,越來越高,那是他再也觸及不到的地方。
“末將隻有一個請求,”看著鄧綏明亮的雙眸,耿燮拚命壓製住心中瘋狂湧動的思緒,強作鎮定道“末將懇求太後,以後再也不要為末將以身犯險了。”
鄧綏眼眶不由一紅。這一路走來,她早已經忘記了什麽是疲憊,可就在這一刻,她突然疲憊極了,她前所未有的渴望有一個寬厚的肩膀,可以讓她依靠,哪怕隻有短短的片刻。
然而她想依靠的人就站在她的麵前,她卻不能靠。她還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她想摸一摸他那被風沙打磨的日漸粗糙的臉頰。可伸出去的手緩緩停在了半空,最終還是無力的放了下去。
燦若星河的眸子裏湧動著極致的溫柔,她輕聲道“給我講講這些年在涼州的故事吧。”
眉宇之間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落寞,耿燮自嘲般回答道“無非是練兵和打打殺殺。塞外孤城,何來的故事。”
“那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她衝他淺淺一笑,刹那間猶如千裏荒漠中開出了十裏桃花。
整整一夜,鄧綏與耿夑席地而坐,聽著行宮外狂風卷起走石的聲音,聽著遠方落木蕭蕭而下的動靜,沒有人打擾,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她雲淡風輕的講著過去十餘載的風風雨雨,他默默的聽著,用盡柔情的目光,一刻都不願從她的身上移開。
無邊的夜,一輪皓月當空,在這座沉默了數百年的戈壁孤城中,灑下了溫柔的光暈。一切都像極了十二年前賀蘭山下的半月泉,那時她坐在篝火旁邊,臉上帶著幸福的憧憬,倚著他寬厚而堅實的胸膛。
天快亮的時候,鄧綏終於靠上了他的肩頭,疲憊的睡了過去。
耿夑紋絲不動的僵坐了整晚,隔著堅硬的甲胄,他依然能感覺到她凝脂般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肩膀,烏黑的長發淩亂的散落在他的胸膛,帶著縷縷幽香,撩撥著他的心弦。
他無數次想要轉過身來攬她入懷,卻又無數次的克製住那不安分的念頭,就這樣枯坐了一夜。
旭日從遙遠的地平線漸漸升起。
耿夑一把將鄧綏橫抱了起來,一步一步緩緩的走向她的鳳榻,在鳳榻前,他最後一次低頭注視著她,那麽恬靜美好的樣子,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情不自禁的用力抱緊了她,俯身在她的額上溫柔的印下一個極輕極輕的吻。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了行宮。
在他消失在行宮之外時,鄧綏緩緩睜開了雙眼。
一夜沉睡隻不過是假裝,因為冥冥之中她有著預感,這一次與耿夑的告別或許將成為永訣。她不知如何麵對這樣的告別,她無法再雲淡風輕的說一句再會。所以,她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來逃避。隻是不知不覺之間,她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這就是玉門關一夜全部的故事。
無關風與月,隻是一場遲到了十二年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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