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槐樹客棧(一)
導讀:“……道清正想著,卻覺得有人拍他肩膀,一驚回頭,卻見人群已散去。立在自己身後的,正是方才被斬首的老者。形容與昨日並無異樣。道清吃驚地道,“是你?”
老者嗬嗬笑道,“是我,也不是我,昨日所見之我,並非是今日是我,今日之我,卻也是昨日之我……你看,我不是在那裏嗎?”道清扭頭看去,卻見刑場上正在收屍,那老者的屍首並無親人收殮,便由官家收拾了。……”
落葉滿地、霜天清寒,蕭條路上,行走著一位背著寶劍的年輕道士。此人正是道清。當初是三人同行,今日是形隻影單,他不由感慨秋風的寂寥。卻說因在京城,玉郎帶著玲瓏離去,妙兒失去蹤影,道清也覺得自己塵緣已了,該回天華山去了,便獨自上路離開京城。想來當初道清從天華山下來,本也是一人,卻因這大半年來,習慣了玉郎與妙兒同行,此時難免覺得冷清。
一路流連,行行止止,也不知是不舍秋光,還是回憶往昔,眼看殘秋將盡,天氣日漸冷了起來,離天華山已不遠。卻是這日行到一處市鎮,道清覺得口中焦渴,便坐在茶寮喝茶。茶寮內人不多,道清坐下,正有幾人起身走去,除了一個麵容枯槁的老婆婆,若有心事地東張西望,便隻有不遠處一個老者在喝茶了。
道清坐下要了一壺清茶,卻見對麵酒酒鋪子裏,一人摔門而出,高聲吆喝著醉話,頓時那老婆婆忙迎上前去,道清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卻見對麵酒譜出了一個大漢,粗眉大眼,喝紅了眼,大腹便便,腰帶鬆垮垮的。那老婆婆謙恭地對著他嘀咕了一句什麽,那大漢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擺著大手道,“不行不行!公事公辦!哪有那麽多私情可循?”老婆婆蹙著眉,小心問了一句,“那要多少啊?”大漢上下打量老婆婆,陡然齜著牙道,“李婆,你什麽意思?什麽我要多少錢?你也別給我潑髒水了,不要!一文錢不要!公事公辦!”說完一掌推開那老婆婆,大踏步走去了,那老婆婆被推了個趔趄,追了兩步,終究喘著氣幹哭了兩聲,慢慢走了。
道清奇怪地自言自語道,“這是何人,怎麽如此對待一個老人家?”
耳邊一個人笑道,“道長,有所不知啊。”一轉頭,卻見方才坐在不遠處的老者,此時已坐在他身邊了。也在這當口,那茶水也拎了上來,道清請老者喝茶,老者搖頭稱已喝過,道清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幾口。那老者也不見要走的模樣,隻笑著道,“道長,是天華山靈修派的弟子嗎?”
道清道,“正是,在下第十九代弟子,道清。奉師命下山,如今返回天華山。”
那老者點頭道,“那你必然也是經曆了人間種種,如何看不出方才這事呢?”
道清笑道,“我本過客,諸多事看不清,也屬自然。”
老者歎息道,“你本修行之人,不知這人間苦難,也是常理……方才那漢子,是本地劊子手扈爺,那李婆有個兒子,作奸犯科,判了斬立決。她正為了自家兒子,想法子賄賂這扈爺。”
道清頓時覺得奇怪道,“這倒怪了,她兒子既判了斬立決,若有冤屈,該去上告,賄賂劊子手,又有何用?”
老者歎息道,“他兒子並無冤情,罪有應得,可你有所不知,同樣是斷頭,其中學問卻大得很。這劊子手若上心,那便是‘一刀清風降,兩世再為人’,一刀下去,從人變鬼,自無痛苦。但若‘拖刀羈快馬,命斷身不斷’,可就要受大苦,做不的人,也做不得鬼,那苦痛,無異於入了十八層地獄啊!”
道清聽得詫異,繼續問道,“卻不知這兩句話,怎麽講?”
老者談性也正濃,言道,“那便是劊子手的手段了。若鼓足力氣,盯住了頸項,一刀下去,幹淨利落,人頭落地,鮮血噴出,人登時便死,算是解脫。但若劊子手用了壞心,用刀的時故意不用足了力氣,或者砍殺時拖遝用刀,人頭或不斷要再用刀,或斷了隻血困在軀體內不得出,那人心不死,卻要受萬般苦楚,許久才能斷氣了!這就是命斷,身不斷,卡在陰陽界,兩世受熬煎。”
道清聽到這,已然大驚道,“有這等事?”
老者嘿嘿笑道,“不然你以為,為何李婆要給扈爺送銀子?”
道清憤慨道,“縱是死刑犯人,該當問斬,這扈爺卻也不該依仗此事,勒索錢財,豈不有悖公理?”
老者笑道,“這死刑犯,判了斬刑,算不得陽間的人;陽間管不得;刀未落在脖子上,也算不得陰間的鬼,陰間也管不得……你更不知道,前日處決犯人,這扈爺砍了七刀人頭才落地,卻推說刀頓。監斬官與囚犯家眷,都無話可說。”
道清頓時一怒而起道,“此等惡人,簡直比凶妖惡鬼,還更可恨!”對麵的小夥計正在擦桌子,被道清這舉止,嚇了一跳,不由看了看他,向後去了。
老者也吃驚道,“我不過與你說說閑話,你卻要如何?”
道清道,“我要去懲治此惡人。”說完將茶水以一飲而盡,放下茶錢轉身出了茶寮,身後傳來那老者的聲音,“懲治一個惡人,哪能絕了這世上惡事?此時的府衙,需要一把快刀。”
道清心頭一動,有些恍然,再回頭,那老者已然不見了。茶寮空空,小夥計在收起他放在桌上的茶錢。
當晚,扈爺躺在床上睡得酣暢,半夜卻被一道寒光驚醒,抬頭看,卻見自家床頭,放著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寒光颯颯,冷風嗖嗖。他驚疑這刀如何到了自己的屋裏。卻聽虛空中有人說道,“扈爺,我特來送你一把快刀。鈍刀不好施為,此刀鋒利無比,還望笑納。”
扈爺揉眼睛看了半晌,不見有人,頓時大驚失色,不知這是人是鬼。那聲音繼續道,“扈爺,你也該明白,舉頭三尺有神明,天不可欺。望你痛改前非,莫再行惡,否則,今日陽間你斬人,他日陰間鬼斬你!”
扈爺聽了這話,又不見人來,再看那刀寒光四射,頓時想到,自己是冒犯了神明才至此,忙跪倒在地,叩頭道,“神仙恕罪!我知錯了,再不行勒索為難之事,再不敢在行刑之時,濫用手段!自此積德行善,望神仙饒我,免去我陰間罪孽!”
那聲音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若改之,罪孽能免否,卻要看你自家積德。”
扈爺忙叩頭不已。半晌,屋內再無聲息,他暗自吐出一口氣來,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回頭看那鬼頭刀,刀鋒對著它,若炯炯之目。
屋外,一道光芒閃過,道清隱去口訣現身。
……
卻是翌日,道清啟程之時,路過刑場,隻見刑場上跪著三人,劊子手隻有一個,卻正是扈爺。
道清放眼看去時,扈爺已手起刀落,一人人頭落地,幹淨利落。昨日那李婆趴在人群前麵的地上,放聲大哭。必然是她的兒子了。道清歎息之餘,另外一人也已被斬殺。那還在待斬的犯人,朝著這邊看了看,正與道清目光相碰,頓時大吃一驚,正是昨日茶寮裏的那老者。道清一念未終,紅光乍現,命赴黃泉,那老者已然身首異處。道清登時木然立在當場,卻是旁邊兩人在交頭接耳道,“這個,不就是昨日那瘋道士?獨自一人在茶寮對著半空絮絮叨叨?”
這話一入耳,道清頓時了然,想來昨日碰見的,必然是這老者的生魂。怪哉!此人身囚囹圄,這生魂卻能自由出入,在茶寮與自己交談,讓自己送劊子手一把快刀,以求免去自己斬首時的痛苦。如此說來,這老者必是有修行之人,能避開旁人耳目,與自己在茶寮交談,又能不被鳴妖鈴察覺,卻是不簡單。既然如此,憑他法力,必能脫身,又何必,要來挨這一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