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槐樹客棧(二)
道清正想著,卻覺得有人拍他肩膀,一驚回頭,卻見人群已散去。立在自己身後的,正是方才被斬首的老者。形容與昨日並無異樣。道清吃驚地道,“是你?”
老者嗬嗬笑道,“是我,也不是我,昨日所見之我,並非是今日是我,今日之我,卻也是昨日之我……你看,我不是在那裏嗎?”道清扭頭看去,卻見刑場上正在收屍,那老者的屍首並無親人收殮,便由官家收拾了。
道清眼看著那屍首被差人裹進一領席子,這邊回頭,卻見老者灑然而去。想著他方才的話語,明明透著些深意,道清趕緊追了上去,眼看那老者且行且歌,一路沿著大街,出了這市鎮,向著一處迷霧繚繞的樹林走去,不由高聲叫道,“前輩清留步。”
老者回頭道,“你不是要回天華山嗎?這條路錯了,你該向那邊走。”
道清躬身施禮道,“前輩既現身與我相見,必有深意。如今弟子雖雲遊人間數月,卻仍不知,道之所在,道之所悟,恐無麵目回歸師門,還請前輩指點。”
老者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能點化你?我此時不過一個孤魂野鬼而已。”
道清道,“前輩能看破生死,灑然來去,自是高人。”
老者哈哈大笑,指著道清,口中言道,“生死非看能破,天道非修可得。生死無關,道非身外。你若想解開心中疑惑,就來槐樹客棧吧。”
說完,他一轉身,卻是一片霧氣飄來,遮住他身形,杳然無蹤。
登時,霧氣繚繞充塞天地,遮蔽來時之路,道清立於霧氣裏,恍然覺得乾坤之大,自己正如滄海一粟,古今之長,自己何異熒光一瞬。眼前一片樹林遮掩的幽靜小路,幽暗微微有關,不知通向何處。道清卻想也不想,向那條路上走去。進了那林子,隻覺不見天光但並不昏暗,不聞卻並不寂寞。若說是神仙地,卻並無瑞靄籠罩,若說是精靈界,又不見幻影疊生;若說是妖魔域,哪有黑煙環繞?若說是鬼怪叢,又不見慘霧障目。
隻見是:霧中路徑無經緯,眼下迷途失乾坤。古木參天泄日月,野草閑花不知名。參差山石立,近看又遠,溪水潺潺聲,細聽卻無。藤蘿垂垂,不知何處係。枝葉藏馥,本非人間香。蟬鳴枝頭飲清露,蝶飛眼下翅翩躚。一聲鹿鳴響,不辨蹤跡;半天晴雨中,雷電轟鳴。晝與夜,早忘卻;且歌且行,且看風雨千枝斜。雨霧涔涔,滴落有聲,點點滴滴,不沾濕衣裳。
道清卻見這林中諸多參天大樹,筆直通天,心中感慨道,“如此良木,若在人間,本該是棟梁,修橋架梁、殿為柱,隻生在深山不得人識,千百年空老,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此時,道清分不清什麽晝夜,隻覺有光非燈火,幽暗非黃昏,眼前到了開闊地,卻是一圍竹籬,兩盞燈籠,招牌上寫著的,正是槐樹客棧了。
這客棧,卻是木頭搭設而成的兩層,看上去有些簡陋,還歪歪扭扭,有隨時倒塌之嫌。道清料定,這也定然是處奇異去處了。道清進門,隻見裏麵很是寬闊,數張桌子分列,燈火融融,酒菜香氣四溢。隻是並不見什麽客人,一個三十上下的女子笑吟吟走來道,“這位貴客,來遲了,我們要打烊了。”
道清道,“敢問這位姑娘,可是此店掌櫃?”目光卻掃視屋內,隻有靠裏一張桌子前,有三個人圍著喝酒,並不見那老者。那女子笑道,“不錯,敢問客人有何貴幹?”
道清想了想道,“我是追隨一位老者到了這裏,敢問可曾見過他?”
那女子想了想道,“你說的那人,半個時辰前來過,喝了酒,便登程去了。”
道清不由自言自語道,“如何引我來此,卻不等我?”
那女子看他神情,忍不住笑道,“他去之地,怕是你去不得……既然他叫你來,不妨進來坐坐吧。”
說完將道清讓進了客棧。道清見三個客人還喝得高興,不由問那女子道,“掌櫃的說要打烊,那桌客人,為何還沒走?”女子笑道,“你有所不知,那三人本不是客人,也是這客棧掌櫃。”
道清恍然道,“原來此地,有四個掌櫃。”
說話間,那三人已然回頭來看道清,道清放眼看去,隻見那三人,一個看著是個書生模樣,卻舉止懶散,醉眼迷離;一個粗眉大眼的漢子,眉宇間有俠者之風,還有一個是個矮胖中年,卻是嬉笑著,眼珠一轉一轉地,手指敲著桌子看道清。道清忙拱手行禮道,“靈修派道清,見過各位掌櫃。”
那矮胖中年笑道,“原來是天華山上的,既然到了這,不妨一起喝幾杯吧。”
道清也便起身過去,與那三人同坐,那女子也坐下,一時五個人圍坐在一處了。
那矮胖之人笑道,“如此我們也與你見過,我們四人,都是慕姓,我是大哥,慕德癡,這位,”他指了指那漢子道,“二弟,慕義癡,”又指了指那女子道,“三妹,慕情癡,”最後指了指那書生道,“這位,”那書生笑道,“我叫酒癡。”
道清細細想去,卻知道這四個名字來得古怪,名字末尾,都有一個癡字,中間四個字卻是“德、義、情、酒”,自然別有深意。這事,那慕義癡,看見刀清背後的逍遙斬,不由問道,“你這劍,可是天華山之物?”道清答道,“正是,此劍是靈修派寶物,斬妖除魔之用。”慕義癡笑了笑,慕酒癡嚷道,“喝酒!”已然幹了一碗酒。
那慕情癡道,“看你愁眉不展,可有心事?”
道清歎息道,“實不相瞞,心下困惑,特來求解。四位既是世外高人,還望為我指點迷津。”
慕德癡忍不住笑了,“困從何生,惑從何來?”
道清道,“我當初奉命離開天華山,遊曆人間,所見之事,詭譎稀奇,除魔衛道本師門之命,匡扶天道也是我一生所求,但經曆了玉郎之傲、若蘭之悲,豈非精靈,也有難言苦衷?再經曆天珠之惡、子謙之變,卻不知人間是非,如何定奪?江山代謝,人王更替,本應自然而為,為何多了那許多爭奪之事?我姐如冰、孤女小月,無辜身死,豈非善惡並無報應?我所作所為,本應增進修為,卻為何越發迷茫,忘卻初衷?”
慕情癡看著他道,“我大哥說得對,困惑從心生,道非身外求。你求道之心既然迷茫,一是為世事若惑,二來卻是為心魘說迷。世間之事,自有他的緣起緣落,因果循環,天理大道,並非你所能解。而你因家道之落、離喪之悲,終究難脫懸劍於頭上之夢,你姐姐之死,你本覺了結塵世之債,卻也覺出孤獨在世之寂寞悲傷.……說來卻是簡單,道士,你動情了。”
道清聞言忙道,“我家道敗落,隨師父入靈修派,本是一心求道,隻為除魔衛道,何談動情?”
慕酒癡高聲道,“喝酒。”便又喝了一碗,歪斜倒下,不做聲了。
慕義癡道,“你莫急,三妹是個重情之人,卻能看穿人心中情種,你自不察。”道清低頭不語,卻聽他繼續道,“說來,我早年是個重義之人,幾度被親近手足算計,終不辜負,到底萬劫不複,此時想來,卻也不悔。”慕德癡笑道,“二弟說到這,我也就不再瞞你,我們四兄妹,本非親生,卻是四個意氣相投之鬼仙。算起來,在一起也有兩千年有餘……我生時命運多舛,父母被害、科舉黑暗、終究中年入仕,官場算計,最終身敗名裂,含冤被殺……但我因一生從未做過背德無良之事,初心不改,任惡人陷害,不肯同流合汙,死後便做了這裏的鬼仙.……二弟重義,也是為了義而死,縱然死後被人嘲笑,並非英雄,卻凜然正義,三妹癡情一片,屢遇負心之人,一生不得真愛,枉費真情,為情而死……若說四弟,說來卻單純不過,愛酒如命,想效仿前人大醉三年,終究醉死墳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