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長生棺(三)
自此綢緞莊的事自難以再管,落在柯氏父子手裏什麽境況可想而知。常笙心裏有事,既覺得愧對父親,又對家道敗落無力回天,整日以淚洗麵,如何能養好病?再加上伺候的丫頭大多被常夫人收攏了去,故意甩臉子、說怪話,還經常將藥碗湯匙弄得叮當亂響,常笙食難下咽、睡不安寢,還總聽些閑話,越發病的重了。
青兒本是決意留在小姐身邊的,常夫人卻說二小姐身子也不好,故意讓她去伺候,百般刁難於她。青兒又累又氣,卻隻能席地而睡,晝夜伺候常娥的飲食起居,一個不好,就是頓毒打。
這日,常笙病的昏昏沉沉,青兒一路跑進來,趴在她床前大哭,常笙驚醒勉強支撐著睜眼看,隻見她臉腫的老高,脖子上也有傷痕,顫抖著拉過手臂擼上袖子去一看,更是傷痕縱橫,不由悲從中來,顫聲問道,“她們為何打你?”
青兒見常笙形容消瘦得不像話,忍不住哭道,“小姐,我再也不去了,我要在小姐身邊伺候。小姐如今這境況,再受那些混賬的氣,何時才能好呢?!”
常笙見青兒樣子,心裏又苦又澀,念如死灰,強撐著起來道,“你且別哭,我帶你去見母親,縱你不好,也讓她看我麵子不要再打你。你也曉事一些,別一味頂撞——有天我不在了,你總要在府裏有個安身。”
青兒聞言更是哭了。正在這時,門口人影一閃,進來個身材高挑的丫頭。這丫頭袁,小名貂奴,見二人境況提高嗓音嚷道,“大小姐又起來了?你這麽鬧若加重了病,可不是我們的罪過?”說完將一碗裝著冷藥湯的碗重重放在桌子上,一邊打起簾子一邊對青兒道,“二小姐那邊忙得那樣,你卻在這躲清閑。這麽又哭又鬧的,大小姐添了病,卻說我們伺候不到,平白受冤枉。你還是早些走了吧!”見青兒不動,更是冷笑道,“難道還要去請夫人來,姑娘才叫得動?”
青兒擦擦眼淚,歎口氣道,“請準我給小姐喂了這藥再去。”說完起身去拿了藥碗,回來跪在常笙小姐床前要喂她。常笙撐不住躺下,胸口憋悶不想吃,青兒卻跪著淚眼看她道,“青兒伺候小姐吃藥。”常笙心一酸,明知如今孤立無援,卻不能連累青兒,便喘著氣道,“我心裏憋悶,過會兒再吃,你快先去吧。”
青兒不肯去,依舊跪在那裏,任憑眼淚撲簌簌落在碗裏,顫聲道,“小姐不喝藥,病怎能好?我知小姐性子,但還是保重身體要緊。這藥是苦的,也是涼的,但能醫病就好。”常笙淚眼看青兒,不由悲苦無告,強忍眼淚探過頭來,青兒跪在那扶她喝了藥,卻覺她形銷骨立,分明日漸沉重了。
待常笙喝了藥,青兒用帕子擦了擦她唇角,又掖了一回被子,這才戀戀不舍地去了。自此貂奴告了青兒一狀,青兒再也不準到常笙這邊來了。常笙獨自纏綿病榻,心無所依,無限悲苦。那些侍奉的丫頭白日裏懶惰,叫喚不應,經常茶飯不及時,藥也沉渣不斷。夜裏倒在外間裏摸牌打鬧,嬉笑不絕,沒一刻寧時,常笙夜不成寐,漸漸添了心病,就是葉落風吹之聲,也會心驚肉跳半晌。
常夫人見常笙雖日漸沉重,終還不致喪命,就叫來貂奴和幾個丫頭,明裏不說,卻話裏話外指點,貂奴何等機靈,立刻領會,說了句“夫人放心”就帶著幾個丫頭去了。
這日午間,常笙病得迷迷糊糊,正要休息片刻,卻聽外邊屋裏說笑聲刺耳,原是在摸牌。叫嚷之聲透著簾子聽得清清楚楚。常笙口渴如焦,喊了幾聲沒人理,支撐起來下床,卻無意掀翻放在桌上的茶碗,嘩啦一聲,嬉笑聲登時住了。
貂奴掀簾子進來,見常笙哆嗦著扶桌站著,桌上茶碗在地上,立刻冷笑著嚷道,“罷了罷了。大小姐的脾氣真是了不得!一個應承不到就摔東西給我們聽!”常笙有氣無力道,“我要喝水,叫了幾聲,你們卻沒一個應聲的,隻管在外摸牌。”貂奴聞言更是“哎呦呦”一聲喊起來,“摸牌如何?難道小姐病了,我們個個哭喪著臉裝喪屍遊魂嗎?還不準我們樂一樂了?——姐妹們,了不得了,大小姐氣我們摸牌,快進來領罰!”
話音未落,幾個丫頭罵罵咧咧地進來了,常笙分明聽見她們在埋怨自己事多,把她們手氣都趕跑了之類的話。常笙本是性情剛烈女子,如今卻身染重病要不得強,被幾個丫頭這般欺負,早就渾身發抖,一個頭暈跌坐在床上。
貂奴立在那道,“大小姐也不必如此,若覺得我們不好,我們去了你再叫好的來使喚,何必摔摔打打,還拿話來壓派我們?如今府裏多事,大小姐也該懂些事,還當是從前嗎?”說著卻帶著幾個丫頭出去了。這一去,卻是一天不見人了。
常笙躺在床上,聽窗外秋風陌陌,秋蟲哀鳴,不由心內悲涼,隻覺生而無趣,但心裏卻想著莫延郎的情義,隻在心裏道,“延郎,卻不知你此時身在何處,可知我病?”隨即忍著病痛模模糊糊一覺睡去,待被一陣說話聲驚醒時,卻是黃昏。
側耳聽去,卻是兩個丫頭在外嘀嘀咕咕。她心道:既然回來,如何不進來?再仔細一聽,卻眼冒金星,五內俱焚,幾乎昏厥。
隻聽一個丫頭道,“聽說大小姐借著裝病逃清閑,等著嫁人,可是真的?”
另一個冷笑道,“那是自然,她不定攢下多少私房錢等著去周濟莫家——還是大家女兒,真不知羞,倒貼婆家去!——不過倒難說,未必能成。聽說莫家有另訂婚事的心思,怕她也是空忙乎。”
方才那個立刻撲哧一笑道,“這定不是大家女兒做的事!誰不知道,她娘當初就是個丫頭,比咱們還低賤幾分,仗著幾分姿色卻用心思勾引老爺,看老爺被毒蜘蛛咬了,她假裝不顧性命去吸了毒液,老爺糊塗才納她做了妾室——若非這一節,什麽大小姐,還指不定是哪個醃臢下人的種,就跟咱們充起小姐來?!”一陣笑後又聽她繼續道,“姑娘家有了這思嫁的念頭,還能不病?原是想男人想的,我若是她,早或跳井,或上吊,再不就一頭碰死,還有臉在府內裝模作樣?!”
常笙聽到這,早如被悶棍打頭,昏昏沉沉、氣息微弱,心頭發悶如巨石壓著,翻身而起趴在床沿,衝喉吐出一口鮮血濺在地上。等外麵丫頭聽見動靜進來,隻見常笙吐得鮮血在地,人已昏厥,也就忙過來扶著她躺下。此時常笙一頓惡氣在胸膛,卻幹瞪著眼流淚,口不能言了。兩個丫頭見狀,知她必時辰不多,一個留下來收拾殘局,一個忙去回稟常夫人。
常夫人聽見稟報知道事成,心裏暗喜,即命人去尋那遊方道士來,自己卻裝出悲戚神色,假裝為常笙落了幾滴眼淚。青兒被關,如今得知小姐病危,又驚又痛,掙命求常夫人讓自己去看小姐。常夫人不好阻攔讓她去了。青兒去了見常笙小姐模樣,心如刀絞,淚似湧泉,叫她也叫不應,喂她喝水也喝不進,隻用一雙哀怨的眸子看自己,不能言語了。
夜裏,別的丫頭都睡了,青兒眼睛不眨地坐在床頭侍奉,常笙慢慢醒來,身子一動似要坐起來。青兒忙過去扶她,一邊要叫人。常笙急忙揮手,示意她別出聲,顫巍巍指著自己的腋下。青兒探手過去卻是一方手帕,上麵繡著蓮花青萍,還是當初離京之時,莫公子送給小姐的。
常笙隨即舉起右手,張口咬破食指,在手帕上寫起字來。一邊寫一邊流淚,顫抖的嘴唇上殘留著血跡,倒如她蒼白唇色上的胭脂了。
半晌,這詩寫完,常笙將那手帕交給青兒,用眼看著她點頭。青兒伺候常笙日久,如何不解小姐心思?便低聲道,“小姐可是要我交給莫公子?——這個,小姐放心。”常笙聽了這話,又落下淚來,卻是淒涼涼一笑,似有千言萬語,終於一聲歎息閉眼倒了下去,自此昏厥,再也沒醒來。青兒慌忙叫人過來,常笙小姐氣息漸微,不出一個時辰便香消玉殞。
可憐個冰雪聰明、才貌雙全、又性情高潔的女子,卻被惡言惡行,活活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