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破鏡乾坤(一)
導讀:
……鳳媛卻似聽懂他的話,對他冷笑一聲,唇齒不動,聲音傳來道,“化了龍君心,浸了女懶血,是鳳凰,是凶靈,有甚分別?天道不仁,忘恩負義,讓我受苦五百年,這恨我如何能化解?”她說話時,嗓音顫抖周身氣息混亂,風吹梧桐葉,鳳媛的長發也飛揚舞動。說話間,張口噴出火焰,那仙靈見狀上前一步替樂郊擋開那火焰。
……
大夢飄忽。
樂郊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他恍惚是從場夢裏走出來,可眼前景象,卻讓他明白,一切都已發生,不是夢境。
他從小最愛安樂,怕噩夢,而夢中景象都發生在眼前,讓他一時新潮澎湃難當。
“昆侖仙山,其雲眈眈。中有鳳凰,一鳴九天。”
耳邊是那書生唱的《鳳凰歌》。屠鳳城裏那人一段話也在耳邊回蕩:
“傳說古時有鳳凰降落人間,受百姓敬重。怎奈那鳳凰日久貪婪,每日要童男童女之血祭祀,百姓以梧桐木為火燒之,鳳凰焚身化為魔障,魔氣滿城。還是天界派神仙來殺之,鳳凰血落地為梧桐,才有了這滿城梧桐。 ”
鳳凰為何會有兩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如今世間眾人都死,而獨有他還活著,卻又是什麽因果?
也或者自己早已死去,化為一個鬼魂而已,那這因果也就不必再問了。此時,三界早已天翻地覆,樂郊眼見天崩地裂烏雲翻滾,碎石泥沙披頭而下。雖然不曾傷害他半點,可他萬念俱灰,自覺恍若天地棄兒,身形早如塵埃不顧,一路赤足奔跑。
他越過山河波濤,火海灰燼。不知跑了多久,卻見眼前一片大海,那海水裏有一漩渦,他心一橫,身輕如羽,直奔那海中央的漩渦而去。那漩渦漆黑不見底,隱約有龍吟虎嘯的悶響,仿佛千萬怪獸蟄伏,要將墜入之物吞噬。
樂郊亂發飛揚,心頭空無一物,想來自己已一無所有,還留戀這軀殼何用?還要這三寸氣何用?不如在這漩渦裏粉身碎骨,也就了結。想到這,他腳步不停,大喝一聲對著那漩渦就跳了進去。
——
眨眼雙腳淩空,天旋地轉,若沼澤泥潭,又似嶙峋怪石,攪動颶風陣陣撲麵而來,眼前發黑身形恍若崩散,六神離體墜入無間。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樂郊被耳邊水泡炸裂之聲驚醒,他睜開眼卻驚動一條魚倉皇向遠方遊走,看見頭頂波光瀲灩,仿佛海麵,而身邊遊魚不停來去,這分明是海水裏,靜謐澄清。而自己張開嘴巴還能吐出一串串水泡。樂郊水性並不好,但此時竟不溺水,衣裳頭發在水裏飄搖若水草,卻將水裏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從方才那末日般的境地,忽然到了此處,心頭卻是奇怪得很,心道:莫非我是死了?為何我死後卻是這般光景呢?
“鏡中天地,水裏倒影,不過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非目見,非耳聞,非身曆,非心想,道在身內,外有乾坤。悲喜也,何加哉?”
樂郊聽見有人這麽吟唱歌子,心頭奇怪,反正在水中來去自由,他也便手腳遊動,向著那聲音遊動而去。忽然一道金光,隨即他便被鉤住了腰帶,拉出水麵。
眼前大亮,一片蒼茫大海,無邊無際。而樂郊竟如一條魚被懸在半空,搖蕩之間他看見麵前是一身形高大的華服男子,坐在一座圓形小山丘上,手裏舉著魚竿,原來那鉤住他衣角的,竟然是魚鉤。
那人隻是哈哈大笑,搖晃魚鉤,看著樂郊懸在半空中的窘態。
“你是什麽人?”樂郊被他搖晃得頭暈,不由開口問道。
“我叫盧唐。”
樂郊一聽這名字,不由吃了一驚,“你是靈修派的開山始祖?盧唐仙師?”
“靈修派的事,我是記不太清了。倒是你,我記得清楚。你可還認得我?”
樂郊搖頭,那盧唐哈哈大笑,揮袖一動,金光閃過他變了形容,卻是個強盜打扮,樂郊頓時吃了一驚。
“你是打劫我,損壞了我寶貝的強盜!”
盧唐笑道,“不錯,是我。你再看~”隨即又是一道金光,他竟化身一書生,懷中抱琴。
“你,你是寫鳳凰歌的蒙冤書生半夜琴?——可是,你,你到底是誰?”
盧唐道,“乾坤世界顛倒顛,因果卻在因果前,我本六界狂放客,縱橫來去天地間,我是我,我非我,此時之我是我,彼時之我是我,卻也都不是我——你父也與我見過,第一次是引他去槐樹客棧,第二次,是假托他師父舜簡的身份,讓他修改門規成親。”
樂郊不由問道,“仙師,您,您為何要假托我師祖呢?”
盧唐道,“有何不可?他與你娘累世情緣,真心相愛,不該在一處嗎?再說,他們若不成親,何來你呢?”
“我?”
“星象本是千年影,千秋劫難早定局,這次劫難是千年前就定下的,若你不出世,奈六界蒼生何?”
“您的話,我不懂。”
“待會兒你就懂了。我送你去一個地方。等你出來,我就告訴你因果,若你闖不出來,也是天意,灰飛煙滅,怨不得別人!”
樂郊急忙說道,“仙師既然要助我,當將話說清楚才是!”
“去!”
那盧唐卻不容他說話,魚鉤隨意一甩,樂郊再次墜入大海中——
等落入水裏,樂郊卻覺得不再是方才的大海了,一股股惡臭撲麵而來,仿佛是個臭泥塘,他掙紮許久才探出頭來,外麵早不是方才的光景,樂郊猜想,這盧唐必定是動用了靈修派的乾坤大陣,這錯亂天時地利的顛倒時空陣法,曾在京城被鸞奇用作鬼羅地為害,但隻是此陣的邪門下乘,真正的乾坤顛倒陣法可將天地乾坤、萬裏千年都集中在一錯亂迷宮,人可暢行其間,但修行高深之人來去自由,修行不善或者心術不正之人,必定被心魔困在此迷宮內,或化灰塵,或化惡魔,萬劫不複。
樂郊探頭出來,果然這是一處臭泥塘。他吐掉嘴裏的淤泥,卻聽見有人在那邊笑道,“相公快看,泥塘裏有個人呢。”樂郊扭頭看去,不由睜大眼睛,因為那聲音卻是從一個獐頭人身的女子口中發出,隻見頭臉分明是頭獐子,但穿著素白裙子,身形婀娜。而她嘴裏的相公,卻是個白淨書生,看來是個人無疑。這二人挽著手臂,神態親昵,泥潭裏渾身汙穢的樂郊,卻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因為這裏他熟悉得很。
“山茶鎮?”
自己如何又回到這裏?難道又是鬼迷心竅嗎?可這鎮上的人卻並非尋常模樣,奇形怪狀,仿佛是一群妖怪。看來,這地方真是不尋常。正想著,那對開茶社老夫妻卻指著泥潭道,“快來人啊,有人掉進泥潭裏了,快救人。”
鎮上的人聚集,七手八腳,將樂郊從泥塘裏拉了出來。
樂郊喘著粗氣看著眾人,有的見過,有的卻不曾見過,而那要他占卜的女子,此時正立在人群裏,和身旁幾個女子談笑。那老夫妻依舊好客,將樂郊迎進自己的茶社款待,樂郊洗去汙穢,又坐在那小小茶室裏,聽窗外的頑童嬉鬧。他甚至有一刻是迷糊的,認為其實這才是真實,其餘過往種種不過是大夢一場。世間萬物虛實相對,如岸上之物與水中倒影,又如莊周夢蝶,何為真,何為假,都是說不清的。
樂郊在老翁的引領下去洗浴更衣,那溫水,那屋頂垂下的蜘蛛,甚至因潮濕而生了苔蘚的牆角,都清晰真實得出奇。
洗了一把臉,樂郊低頭看水裏,那張臉確是自己的,他便如此與水中自己默默對視,那水中的臉卻慢慢變化,終究與自己不再相識。他摸著自己的臉,漸漸漸生了疑問:我究竟是誰?如何會在這軀殼之內?我若是我,為何並不相識自己,我若非我,如何會有此人之貌,此人之身,此人的記憶?
心頭纏綿百轉,卻見水中的那人慢慢綻開笑臉,隨後竟升出水麵,不等樂郊說話,神思恍惚天旋地轉後,樂郊覺得自己已在水中。再看眼前一切,已卻在如鏡花水月,隔著一層水霧輕紗,看如夢中影,聽如隔牆音。他奮力掙紮隻身不能自主,也不能開口說話,眼見那人穿衣出去,自己卻貼著牆壁而走。
樂郊恍然:自己已變作影子了!
“來,喝一杯茶吧,新沏的。”頭上包著頭巾的老婦人笑嗬嗬走來,給那人端了一杯茶來。那人慢慢端起看著那杯中的茶葉起伏聚散,慢慢品嚐一口,樂郊頓覺舌尖微微感覺到燙,卻是與那人感同身受。樂郊已有了此人過往之記憶,卻是考場不第,不敢回鄉的落魄之人。樂郊清晰能得知他離鄉之時,妻兒牽手相送,一路風塵腳上布鞋磨破,鮮血淋漓。考場之內,筆走龍蛇,文章出類拔萃,隨後龍虎榜淺苦苦搜尋,不見自己的名字.……
原來,他是走投無路,要尋短見來的。該是在上流跳河,卻誤打誤撞被衝到此處,卻落在泥塘裏。
大難不死,該是有福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