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破鏡乾坤(二)
仿佛時光搖曳,樂郊恍惚間,見得此人住在山茶鎮,看鎮上的人安居樂業,還娶得一個女子為妻,正是曾找樂郊來占卜的那女子,麵容姣好,隻皮膚微黑,總愛在頭上插朵山茶花。這晚,樂郊貼在窗上,看那人在燈下讀書,妻子床頭縫補衣裳,卻是其樂融融。卻聽那女子說道,“你日夜苦讀,雖疲憊而不停,該不為博聞強識,卻還是有去趕考之心呢?”
那人道,“古人雲:天將降大任,我半生勤苦艱難都已受過,末路窮途、萬念俱灰生機無路也曾有過,若天道無欺,總有我出人頭地之時。”
他妻聞言道,“山茶鎮豐衣足食,足可度日,我聽你家中有父母妻子,不如將他們一並接來,我甘願做小,一家團聚在此過太平日子不是更好?何必去那仕途爭鬥?”
那人聞言歎息一聲道,“話雖如此說,你未見過世麵便覺這山茶鎮是人間樂土,粗茶淡飯當是海味山珍。可天地廣大,四海無極。你可知山花雖可裝飾,這婦人發頂,該簪鳳釵步搖?這粗布衣裳雖可蔽體,體麵之人該穿衣袍絲綢?清茶小菜也是爽口,卻如何能比得京城名菜?整日山頂采茶泥裏打滾,卻如何能比得出馬入騎,足蹬高靴?”
他那妻子聽他高談闊論了這許多,隻忍不住笑道,“原來你是笑我見識短淺,我卻不知該不該同你說實話。”
那人看他妻子神色,不由問道,“你此言何意?”
他妻子道,“你我已是夫妻,我便實言相告吧。這山茶鎮內,都是一宗所來,來自西海淩華島,本屬妖族。”
那人聞言大吃一驚,連樂郊也豎起耳朵聽。
那妻子見燈花搖曳便上前來挑了挑燈花才道,“單說我這一族,形貌與常人無異,卻並非人,乃白猿也。本族天生兩心,一左一右,聰穎異常,過目不忘。且能點石成金,滴血為珠,與東海鮫人相類。曾在這世上行走,飛黃騰達者不計其數,富甲天下人更是有之。但我族天性不爭,難知人性險惡,終究被人發覺真身,大肆圍殺,逃亡之中得這茶山山神庇護,得建此鎮,休養生息,已過百年。”
那人聽了這話震驚不已,半晌不能言語,那妻子放下衣裳走來,幫他按揉雙肩道,“功名富貴,我們不是沒有見過,卻隻滅亂人心之物,山神曾說,我等隻要在此避世修行,自有修成正果之日。你我有緣來此,若得了仙緣,不是可永世不分嗎?”
那人額上卻見了汗珠道,“話雖不錯,可我哪想到,你會是異類?卻讓我想想。”
他妻子聞言神色黯然下去,歎息道,“你我夫妻一場,緣分不淺,我才實言相告,若你不願與我等異類為伍,我也留你不住,可離開此第再求功名,我不阻攔。”
隨後夫妻無話,等那燈影熄滅室內無光,樂郊也便睡著了。
再次醒來,卻是那人離開之時,正在那茶社樓下。他對妻子言道,“三兩盤纏足做路資,一包幹糧可以充饑。我受山茶鎮恩惠不淺,但知曉你等身份,實難在此久留。”
他那妻子本不舍,忍住眼淚扭頭回去,有婦人在一旁安慰道,“他不過為求取功名,待日後功成名就還會回來接你的。”
那茶社老翁卻拉著那人的手臂道,“既為過客,還望不要對外人講起山茶鎮的秘密——你若急著離開,我不阻攔,還請不要告知外人我們所居之地。”
那人拱手道,“自然自然,絕口不提。”
說完對他那妻子忘了一眼後快步向著鎮外走去。
樂郊如影隨形走到鎮口牌坊前,卻漩渦頓起,驚濤駭浪將他淹沒,再睜眼,已躺在那盧唐垂釣的小山丘上。
“醒了?”盧唐扭頭問他,隻見天光耀眼,不知乾坤幾何。
“我卻也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睡了,誰知你又不是我夢中的幻影呢?”樂郊躺在那山丘上,滄海起伏,看來卻是蒼穹搖曳了。
盧唐大笑道,“好,你明白了一層。”
樂郊歎氣道,“我兩度神遊山茶鎮,卻不知是何機緣?”
盧唐不看他,看著放在那深藍碧海裏的釣竿道,“你可知那人離開後之事?”
樂郊搖頭道,“並不知。”
“那人離開山茶鎮,便向權貴出賣了白猿一族,招致山茶鎮遭遇屠戮,最終滅族。是夜血流滿地化為珍珠,黑風白雪,慘絕人寰。也便是你曾見過的白骨行走之景象,本是白猿與那些妖族死後魂靈不滅,不知生死,依舊如常重複從前日月,被你點破天機,才化為齏粉。隻這白猿一族本不尋常,怨氣凝結山茶鎮,才至山花爛漫年複年,人間陰陽出顛倒。很多怨靈之氣自那時起便散播人間。”
樂郊一驚而坐道,“那人竟如此做事?!”
“須知經窮途末路,落魄潦倒後,赤子之心不滅者寡,他在世上曾經曆難處,執著出人頭地翻身為人上人,正道不行自要找捷徑的。此人後官至三品,光耀門楣,本宗開枝散葉富甲一方。”
樂郊不由啐道,“呸!這種小人,該不得善終才對。若他最終富貴,卻不是善惡無道,那天地可有是非對錯?”
盧唐哈哈大笑道,“此時之善,本是彼時之惡,此處之是,卻是他處之非。是非善惡,因果對錯,本就是玄妙之事。況因果非眼下,那人求富貴得富貴,看來是善終,卻到頭來未必是善果。你在這罵得痛快,卻不知道其中奧妙。方才你去的地方,非此時之地,乃乾坤顛倒因緣界,我就是讓人去看因果,渡劫難的。”
樂郊歎息道,“我自認修行尚淺,難看破奧妙,隻不懂為何祖師要我去這幻境呢?”
盧唐道,“早晚會告訴你,你還是先下去吧!”說著,竟冷不防一巴掌,將他推下了海。樂郊落水時還暗自道:祖師行事果然奇怪!而水上盧唐已搖頭道,“小子不知,那人曾經就是你人間一世,這結如何不讓你去解呢?”
這話樂郊自然不知,他在水裏掙紮許久,才冒出水麵周身涼意頓消,隻覺得烈日當空,酷熱難當。樂郊隻覺口中似乎被堵了很多沙子,難受得很。吐出一口爬出來,才見原來是一處幹涸的河床。天上寸雲不見,幹風要將人臉皮烤裂,一處小小水窪裏,淤泥渾濁,很多尾魚兒在淤泥裏掙紮,張口呼吸之間,吞了一口口的泥水,已是垂死。
在這水窪旁,一個個頭不高的胖乎乎小女孩正用手在泥水裏抓。
樂郊心道,“涸澤之魚,卻是逃不掉的,這孩子卻是聰明。”便上前看那女孩身邊一個瓦罐,裏麵有水,也有幾條魚在裏麵遊來遊去。樂郊問那女孩道,“你捉魚回去吃嗎?”那女孩汗水將頭發濕成一縷一縷,臉上也全是灰,但臉色紅潤,眼神清亮。
“不是,我要把這些魚運到那邊的大水窪去,這邊的水要幹了。”
樂郊抬頭看,果然日光下有個波光粼粼的大水窪,隻在烈日下也泛著迂腐臭氣。
“再不下雨,那水窪也會幹的,你運過去何用呢?再說,你看河床都幹了,很多魚都會死,你如何能救得了?”
小女孩看看白花花幾乎要幹透的河床,又看看瓦罐裏的魚,用幹裂的嘴唇說了句,“對瓦罐中的魚有用,至少此時,對這些魚兒是有用的。不求長久之德,隻求此刻心安。我爹說的。”說完,那小女孩已將這小水窪裏的魚撈了出去,走向下一個水窪。
樂郊看著這渾濁水窪,拍了拍腦門道,“小孩子倒是比我明白道理。”正想著,卻聽見遠處有祭拜祝禱之聲,正是岸邊沙地上,香火彌漫,正在求雨。
樂郊見狀邁著步子向那求雨之地走去,果然眾多百姓舉香禱告,三百九叩,樂郊卻正在這些百姓的後麵看去,香煙彌散中正對著一座神像。樂郊看著那神像不動——說來求雨之事他並非沒見過,但這個卻非比尋常,那神像之上,竟然、真的懸空一道光影,光影裏立著一位神仙模樣的。樂郊起初以為是障眼法,但仔細一看祥雲環繞,瑞彩流光,卻是一位真神,隻這神仙隻閉目不語,對這些三拜九叩之人毫不理睬。樂郊看著火大,終究在他眼前不遠處一老人昏倒在地後,不由指著那神像上半空的神仙喊道,“你是哪路神仙?視百姓疾苦於不顧,你修得什麽道?稱得什麽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