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少商轉頭看去,漫天晚霞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憂傷,充滿自厭之意,她沒來由的心軟了,挪過去坐到淩不疑身旁,柔聲道:“沒有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


  咦,她之前有喜歡他嗎,不管了,先哄好再說。同時開始自我安慰——人家做大事的比較謹慎也是可以諒解的,何況隻要自己不多嘴,那就什麽事都沒了。


  “是麽?我剛才看你神色不快,難道不是在心裏暗暗罵我。”淩不疑側過臉來,下頜線條完美無瑕,“你以前看我時的神氣,不是這樣的。”


  “哪有?!”雖然被猜中心事,但少商豈能承認,“若非是你,我早就被匪賊煮著吃掉了,必是慘不堪言,之後你又屢次幫我,足見你心性仁厚。就是適才……適才……若非是你,那廂房裏的人早就捉到了我,估計就是滅口的下場!如今,我若隻為這麽一點小事就對你生了恨意,那豈非忘恩負義!”


  她越說越理直氣壯,越想越覺得不該責怪淩不疑,人家隻是嚇唬嚇唬她,威脅威脅她,差點要了她的命……而已,其他什麽也沒做嘛!

  淩不疑終於笑了出來,隨即又沉下目色,麵色陰鬱,忽道:“我是真的想放過你。”


  少商心中哀歎:那你就當沒看見我不行嗎。


  “……前陣子,太子殿下失竊了一枚印信,鬧出了許多事,應是太子府中賓客所為,是以我設了個局,隻等著對方入轂。我大致知道對頭是誰,但不知埋在太子府中的細作是哪些個,隻盼今日不要打草驚蛇。”淩不疑緩緩道。


  少商又驚又怕,強笑道:“這些機要大事我哪裏懂得,大人您不用告訴我的!”


  淩不疑猶如清水般的目光掃過來:“適才,我隻斷斷續續聽了幾句,聽不大清。你聽清他們的聲音了嗎?”


  少商何等機警,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也沒聽清。”


  淩不疑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算了。”


  少商猶自心驚膽戰,忽聽淩不疑道:“天色快要全黑了,你可想好我們回去後的借口?”少商連忙搖頭,表示完全聽憑吩咐。


  淩不疑伸手握住女孩的左小臂,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有力,女孩手臂纖瘦,這樣一握竟然五指全部合攏。


  他道:“待會兒我折斷你的手臂,再撕幾條你的衣裳掛到那山崖邊,就說你貪看風景,不慎滾落下去,是我路過救了你……放心,我隻輕輕捏裂你的臂骨,很快會好的。”


  少商抱著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她心知這是好主意,卻實在舍不得自己的骨頭!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女孩美麗的臉頰猶帶著絨絨之意,顯得稚弱可憐,此時驚恐之下,花苞般的唇瓣輕輕顫動,好像一支細細的羽毛撩到他心頭。


  ‘哢’的一聲輕輕悶響,少商睜大了眼睛,淩不疑用右手握斷了自己的左小臂——她是見識過這條左臂的力量的,曾單臂掄起金烏般輝煌的長戟將那悍匪連人帶刀劈斷。現在,卻因為他的不忍,生生被折斷。


  “算了,換你來救我。我們再套一套詞。”淩不疑蒼白著臉色,微微而笑。


  少商瞬時流下眼淚,好像心頭被狠狠砍了一刀似的。


  她一下撲到淩不疑腿邊,哭到稀裏嘩啦:“我聽見那兩人的聲音,我記得的,以後我幫你去認出來!你……你疼不疼,疼不疼……”


  這次她哭的沒有任何偽裝。


  第59章


  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群臣宴飲。


  皇帝依舊溫煦和睦,皇後還是儀態萬方,虞侯照例深情誦賦,吳大將軍照例舞刀助興,宣國舅照例第一個被灌醉,也照例又滾到食案下去了。二皇子照例看不順眼三皇子,席間冷言冷語的不住撩撥,惹惱了四皇子險些要動手,太子趕忙出來勸架,轉頭低斥二皇子。


  三皇子不慌不忙,對四皇子擺手示意不必,接著就手法很熟練的拎出二皇子的伴當們至今未歸之事。皇帝起初不在意,誰知片刻後飛騎回報那些伴當年少氣盛,竟然違抗聖意,自行進山行獵去了。


  皇帝當時就沉下了臉色,二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慌裏慌張的跪倒請罪,太子隻好轉勸架為求情。五皇子插嘴道:“今日誤了宴席的難不成就這幾個,想來還有不少。”


  於是以此為始,皇帝索性查問起所有誤過賜宴的人。一番雞飛狗跳後,成果喜人——六七個下午醉酒未醒的儒生,四五個賽馬會上摔斷腿的莽撞少年,三個窩在帳中賭錢的誥命貴婦,外加兩對在林中幽會迷了路的野鴛鴦。


  平心而論,今上並非嚴苛的君主,若是情有可原,誤了禦宴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於是皇帝抬抬手饒過了那幾個倒黴斷腿的,其餘各有處罰:醉酒儒生趕出太學;賭錢貴婦每人罰錢三萬,褫奪誥命,其郎婿各降官秩兩百石;至於那兩對野鴛鴦麽……一對是使君有婦的中山侯和新寡的成侯夫人,一對是虎賁田郎官之子和太學裏的歐陽博士之女。


  皇帝素性清正,當即不悅道:“朕本不願理睬這等風月之事,可成侯幾月前才戰死沙場,其婦就算要改嫁,然在孝期與有家室之人行淫,一來可見全無夫妻恩義,二來辱沒亡夫英明。當罰!”


  說完,就敕令將成侯夫人逐出都城,發還娘家,一應夫家財帛均不得分領,中山侯則直接抹成一張白板,奪爵撤官並逐回原籍自省。


  群臣見皇帝神情怫然,俱停了推杯換盞和嬉笑閑聊,安靜的坐在席間以待君主發落,此時田郎官和歐陽博士已跪倒在禦帳中央,不住磕頭請罪。前者稱辯‘小兒女不懂事迷路,並非有意輕慢禦宴’,後者卻漲紅了臉硬咬‘吾女已許配人家,都是田家豎子引誘’!

  坐在禦帳角落的程始惴惴不安,赴宴前蕭夫人派人來告訴他女兒至今未歸,他還以為女兒和樓垚私會遊玩去了,結果適才進帳前見樓垚好端端的坐在外麵勳貴子弟的席位上。


  其實皇帝哪有閑功夫管個中等武將家的女孩來沒來赴宴,那三個貴婦也是賭錢的陣仗鬧太大才被人發覺,而成侯夫人和歐陽娘子是在衛士搜尋中山侯和田公子時被捎帶上的。


  程始小心的望了對麵的樓太仆一眼,心中叨叨著祈求西方昆侖聖母和東方元始天尊,保佑女兒千萬莫要撞上這風口浪尖。


  田郎官和歐陽博士此時已漲紅了臉,互扯著衣襟爭吵起來,皇帝正要開口發落時,一名小黃門忽然匆匆進帳,在禦座前低頭輕聲稟報了兩句。


  眾臣不知那小黃門說了什麽,隻見皇帝的臉上竟有幾分訝然,目光還往帳內角落的幾桌席麵射去。五皇子離得近,隱約聽見了個‘淩’字,賤格發作,趕忙道:“父皇,說起來,十一郎今日不是來了麽,怎麽到此時都沒赴宴呀?”


  皇帝沉沉看了他一眼,道:“今日進山行獵的一幹豎子,每人去廷尉處領十鞭,冀州北邊不是還亂著麽,將他們發送過去效力,有功才能回返。”


  二皇子哀嚎一聲:“父皇?!您,您三思呀……”那些伴當都是他日常結交的朝臣子侄,這一下子可破了他數年之功喲。


  皇帝紋絲不動,繼續道:“二皇子約束左右不力,和五皇子一道也去領十鞭子。”


  五皇子正在得意微笑,忽聞此言,呆道:“父,父皇,您您是不是說錯了……?”


  皇帝懶得理這兩個活寶,低聲吩咐那小黃門將人領到一旁的偏帳,然後離席往後走去,眾臣和皇子們也起身拱手相送。皇帝才走幾步又駐足,回頭道:“程校尉,你隨朕來!”


  眾臣的目光瞬時齊刷刷的射了過去,程始哪怕天縱奇才也想不明白這高深莫測的聖意,此時也隻能頂著灼灼目光,縮著脖子上前隨駕離開。


  待皇帝離去之後,帳中猶如蜜蜂嗡嗡一般吵雜起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我適才聽外頭的侍衛說,十一郎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陛下為何變了臉色,陛下總不會治十一郎的罪!”


  “聽說十一郎受了些傷,被人扶著回來了。”


  “甚麽?!何人能傷到十一郎!扶著回來的,想來傷的不輕呀!”


  這些話程始統統聽不見,他實在不知皇帝為何單獨召他,心裏想著自家女兒就算遲到宴席也不至於引起這麽高規格的關注,他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心裏不住盤算近來朝堂之事,皇帝忽開口道:“程卿,你膝下有幾個兒女。”神色十分和悅。


  程始呆了下,機械的回答:“臣有四子一女。”


  皇帝頓了下腳步,皺眉道:“隻有一女?”


  程始心裏打鼓,茫然不知所措:“是。臣隻有一個女兒。”


  皇帝皺著眉頭:“已許配了樓太仆的侄兒?”


  “正是。”程始心道,陛下您不是還給我家頒旨賜婚了嗎。


  皇帝看起來一點也不和悅了:“卿怎麽隻有一女?!”言下之意似乎很不滿意。


  程始一頭霧水。隻生一個女兒也有錯?!

  其實適才那小黃門隻低聲說了一句話——“淩大人左臂受傷,被程校尉家的女公子扶著回來了。”


  皇帝覺得這短短一句中,簡直每個字透著詭異。


  首先,自己養子是什麽人他會不知道嗎?傷了手臂又不是傷了腿,為何要人扶著?就算是傷了腿,當年他三刀六個洞還能直挺挺的從涼州走回都城,且不露半分痕跡。


  其次,還是個小女娘扶著回來的!哪怕今日祭祀山神,忽然顯出個靈仙來唱支小曲,都不會更讓皇帝吃驚了。


  當初有人讒言淩不疑不近女色是因為好龍陽,他嘴裏怒斥枉言,心裏卻七上八下的,嚇的兩宿沒睡好。直到後來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給養子送了幾個顏色姣好的僮兒,被狠狠打將出去,他才放下一顆心。


  穿過十來尺的營地,來到一座略小的金頂禦帳之中,未等小黃門掀開帳簾,皇帝就聽見裏麵有個溫柔軟糯的少女在哭,自家那位孤僻聞名的養子正在低聲勸慰。


  皇帝歎口氣,叫小黃門通報後大步進去,後麵跟著臉色發白的程始,他也聽見了。


  進帳後,隻見淩不疑坐在火爐旁,正由侍醫以木製板條固定左臂然後包紮,旁邊跪坐著一個小小女孩,雖然哭的臉如花貓一般,但仍舊看得出容貌嬌美,稚氣荏弱,玉雪堆成一般。


  ——所以,養子其實喜歡的是這一款?皇帝暗忖,難道以前沒人送過這樣的美姬。不會呀,從養子十五歲開始,應該花紅柳綠各色各型都送過了呀。


  “阿父……”少商扯扯程始的衣擺,眼淚朦朧,好不可憐。


  程始心知女兒的安危不會有事,有事的怕是女兒是姻緣,當下低聲道:“陛下問什麽,你就說什麽。”


  少商點點頭——按照兩人套好的說辭,她騎馬至山崖,因想攀折崖邊鮮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幸虧吊在了山崖邊的那棵歪脖子樹上,幸好淩不疑此時經過,聽見呼救聲趕來,扯她上來時折斷了左小臂。


  聽見呼救就過去了?皇帝十分想轉頭,好好提醒養子‘可記得當年虞侯家十一女落水,你居然踹斷了一截木樁丟過去讓人抱住浮著’,不過虞侯也明白了你小子的意思就是了。


  程始聽完這段,心頭一鬆,心想隻是這樣就最好。當下連忙叩首,連連感激淩不疑搭救女兒之恩,又大聲向皇帝告罪。


  皇帝點點頭,心想,程始這人倒沒任何攀附之意,看來還是可用的。


  “程娘子與十一郎,之前見過?”不論心裏如何翻滾,皇帝臉上不會露出分毫。


  少商低頭看著垂落在地毯上的朱玄二色的冕服衣擺,不由得掌心冒汗,生平第一次看見國家大BOSS,怎能不緊張。


  皇帝看她慌慌張張的行禮,行的竟是家中對長輩的禮儀,而非麵聖之禮,可見教養匱乏,強忍著沒有皺眉,又看了淩不疑一眼。


  淩不疑渾然不覺,托著包紮好的左臂,跪下行禮,道:“臣與程娘子見過數次,自不能見之不理。”


  皇帝不去理他,繼續問:“程娘子,你在哪裏見過子晟。”


  “這些事陛下不如都問臣。”淩不疑臉色蒼白,卻依舊笑著。


  皇帝又問:“程娘子,子晟乃股肱重臣,國之棟梁,你連累他受傷,可知罪?”


  少商正要張嘴,淩不疑又搶了先,笑著說:“早知陛下想嚇死她,臣適才就不用舍了左臂去救她了。”


  皇帝終於忍不住轉頭,正想板臉數落養子幾句,卻看見淩不疑眼中的哀懇之意,他暗歎了口氣,就揮手讓程家父女退下去了。


  程始拉著女兒的胳膊,連聲歎氣,一邊走一邊數落:“你這是又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阿父不是都聽見了嗎。”少商也顧不得儀態了,扯著袖子去擦滿臉的淚。


  “你你,你怎麽又和十一郎扯到一塊去了!”


  “淩大人高仁厚義,回去後我要找阿垚一起登門道謝!阿父,你給我好好備一份禮啊。”


  程始匪夷所思:“就這樣?”


  “還能怎樣。”少商奇怪的回望程老爹。


  人家救了你的命,你狠狠道謝,以後有機會回報就是了,有什麽問題嗎。至於雁回樓上的事情又不能說。


  程始: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那邊廂,樓太仆聽到了些消息,將侄兒扯到僻靜處,低聲道:“適才十一郎受傷回來了,你可知扶著他回來的是誰?”


  “侄兒知道呀。是少商嘛。”


  “啊!”樓太仆反應不及。


  樓垚一臉光明磊落,直白道:“適才少商叫身邊的婢女都來告訴我了。淩家兄長救了她的命,等回去後,我和少商一道上門道謝。”


  “就這樣?”


  “還能怎樣?”樓垚覺得自家伯父很奇怪。


  樓太仆: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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