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梁邱起不可置否,雙臂用力,抬來宮門一旁的小石墩給少商墊腳上車。少商長歎:“我說,你們就不能在車上備一把踏凳嗎。防不住有時候淩大人不在呀,你們又不肯托我上去。下回要是沒有石墩,難道我自己爬上去啊。”


  梁邱起一板一眼道:“屆時,卑職會屈背以供少女君踩踏上車。”


  少商無語:“……那我還是自己爬吧。”


  踏在石墩上,她回身又道,“還有,我還不是你家少女君。”她有一輩子的時間當已婚婦女呢,少女時代要不要這麽短暫啊!

  坐在車裏,聽著輪轂轉動的輕響,她舒展的靠著車樁,微闔雙目,在心裏慢慢整理今夜聽到的看到的信息——霍家,淩家,皇帝家,去世的人,活著的人,可能有幫助的人,會帶來麻煩的人……可以回家了,終於可以回家了,她需要好好休息。


  正淺寐時,少商忽聞馬蹄疾馳,不等她驚醒,薄紗簾和車門被倏然掀開,霎時間彷如一股海水漫入車廂,清冷的海邊霧氣順著闖入的夏風彌漫在她周圍,纏繞的無邊無際。


  淩不疑端坐在她對麵,麵色冷淡。


  銀冠已除,原先挺直的袍服也褪下了,換上一身裾邊滾銀繡邊的素色襜褕,寬闊的苧麻布料覆在他修長健美的骨骼筋肉之上,領口鬆鬆敞開,露出他白皙光潔的胸膛,順著他清瘦的脖頸,少商隱約看見一條纖細的青筋。


  少商沒談過戀愛,也不懂怎麽圓熟的應付男人,但她直覺的知道此時並不適合開玩笑,隻能這麽沉默著提心吊膽。


  “……你當我是你的什麽人。”淩不疑的聲音好像從天際的另一邊傳來。


  少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當他是什麽重要嗎,她並沒有決定權呀——忽然肩頭一重,她發現淩不疑大大的手掌提著她的肩頸將她壓到他麵前。


  淩不疑緩緩逼近她的麵龐,帶著陌生而危險的氣息:“十五歲時,我去見過昆侖雲海,漂浮在天際與山巔中間,至真至純,沁透人心,就像你在滑縣看我的眼神。我也喜歡你對我說話時的樣子,總能叫我快活。是你先招惹我的,後麵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少商睜著大眼睛,不知所措。


  “我不是你的兄弟,可以讓你呼呼喝喝,我也不是你的奴仆,讓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是你未來的郎婿,你要敬我,愛我,相信我,你的眼睛應該放在我身上。”


  淩不疑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少商卻覺得優點害怕,兩人靠的這樣近,她聞到他身上冷水清冽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酒香。


  “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再想想以後該怎樣待我。”淩不疑語氣平緩。


  少商忙不迭的點頭。


  淩不疑看著女孩由於急促呼吸而起伏的柔嫩胸口,脖頸上微微凸起的幼細血管,連跳動都那麽孱弱。他想溫柔的親吻那根小小的血管,又想狠狠的咬出血來。


  他看了一會兒,什麽也沒做。緩慢的順下氣息,低頭摘下腰間的玉佩去敲擊車樁。


  馬車停下了。


  少商被淩不疑那雙強大的手掌拎了下去,他讓她自己走回去,然後毫不猶豫的驅車離開。


  少商呆呆的站在自家巷口,愣了足有五分鍾,才開始挪動腳步,然後在心裏反思——所以,自己真的太過分了嗎。


  順著程家巷子走了三五分鍾,老管事程順早就敞著大門在那裏等待,看見自己女公子走過來,立刻笑著迎上去,嘴裏絮絮叨叨著:“女公子今夜怎麽回的這麽晚,都快宵禁了……哎喲,您身上怎麽有酒味,是淩大人讓您飲酒了嗎。哦不對,應該是宮裏設宴了。咦,淩大人呢,他今夜怎麽沒來?是送您到巷口的嗎?”


  少商不甚其擾,對著老管事瞪眼道:“您少廢話啦!我來問你,這些天淩大人天天接我送我,你怎麽不提醒我這樣不妥!他累著了怎麽辦?!”


  程順愣了一下,然後失笑道:“……是大人吩咐的。女公子和淩大人之間的事誰也別插手,隻要不打起來,就由你們自己看著辦。”


  “這是阿父說的?!”少商瞪大了眼睛,雙手叉腰,“阿父也太隨意了!他這一家之主當的可真容易!”


  老程順笑道:“您別怪大人。當年大人和女君但凡有個爭執的,隻要別人不插手,保管次日就好啦。可一旦有人插手……”他笑笑,沒說下去。


  少商不聽也知道,當年程母肯定沒少夾在中間煽風點火。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垮下雙肩拖著腳步慢慢走進大門,正要一腳邁進去,忽又急急的回轉身子,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用盡全身力氣朝淩不疑離去的巷口方向扔去。


  ——她還跟他算賬呢,他倒先生氣了!神經病了不起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在評論區裏說到了宮鬥和滿清,這裏我要說一句,其實兩漢的宮廷基本沒有宮鬥,哪怕有宮鬥,所有選手基本都是直線打擊型。


  兩漢後妃全部加起來,真正意義上有技術含量宮鬥的頭把交椅得算鄧綏女士,這位是偽白蓮的鼻祖人物。野豬媽弄栗姬那一出還不能確定真相,如果是真的話,兩位可以爭奪一下魁首位置。


  其餘後宮妃嬪都是‘誰得寵誰有理’,比如飛燕姊妹,後期都做的這麽明顯了,民間都唱‘飛燕來啄皇孫’了,隻要皇帝的寵愛還在,她倆就活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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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章帝皇後竇女士,她鬥倒宋家姊妹梁家姊妹的套路單一到令人發指,就是誣陷誣陷再誣陷讒言讒言再讒言,就是仗著皇帝喜歡她不停的吹枕頭風,吹到她說什麽皇帝就信什麽,鑒於梁家到底是和帝生母家,竇女士好歹多用了點心思,弄了封匿名書信neng死了梁家大佬——也算是很有誠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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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簡單粗暴的宮鬥方式一直延續到東漢末年,靈帝的何皇後(她哥就是曹老板的前老板大將軍何進),因為嫉妒王美人生子,二話不說上來就下毒啊,真是好清純好不做作哦。


  然後皇帝很快就知道了,然後很快就要治皇後罪——我說你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吧,皇帝居然連懷疑猜測猶豫的過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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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設今天是嬛嬛嫉妒宮妃想謀害,那簡直是花樣百出不一而足啊。


  技術流方向的,可以請藥理學家的太醫配點慢性毒藥,不動聲色hao(第一聲)死王美人。


  情節流方向的,先跟王美人義結金蘭,天天噓寒問暖親密的就跟要搞拉拉似的,然後提前準備好一二三四個頂鍋的倒黴鬼,有理有據有動機。一朝動手,花熟蒂落,毫無破綻,哄的王美人臨死前還要邊吐血邊掏心掏肺‘好姐姐,我可憐的孩兒就托付給你啦’……game over-

  可見,一千多年下來,女性智慧經曆了差不多從爬行動物到直立型的偉大進化,簡直節節高升啊,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男性水平卻不斷退化,從兩漢時代俾睨四鄰到清末割地求饒一心隻關注女人的腳丫子裹成了直粽還是三角粽,真是可喜可賀。


  ——以上純屬玩笑,莫要見怪。


  第83章


  這夜,少商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眼前一忽兒是宮中諸般聲相走馬燈一樣回還,一忽兒是淩不疑冷漠瞪視的模樣,待天蒙蒙亮時才沉沉睡去,再醒來已是午後了。少商木木的起身,一邊聽阿苧絮絮叨叨,一邊補上午膳。


  “……女君來看過您了,說您這是累了,不讓叫醒女公子,就由著您睡。”


  “女君是今晨回來的,那田莊買下了。聽青君說,那莊園雖然不大,但毗山鄰河,土壤肥美,等姎娘子將那裏歸置好了,女公子和諸位公子就能去遊玩了。”


  “姎娘子如今是越來越能幹了,裏裏外外都拿的起來,也不怯生了。外麵有人聽了姎娘子賢惠能幹的名聲,已有好幾戶官宦人家有意結親呢,女君,您跟著皇後研習,可不能被比下去啊……”


  少商咬著木箸微微點頭。蕭主任這套法子很靠譜,既然堂姊不像自己這樣各色桃花源源不絕,就該從名聲才幹入手,走正道以獲得好親事。


  “傅母真是嘮叨,我都已定下親了,就算學的不好,那還能把我給退了呀。”她懶洋洋的撥著碗裏的米飯,深紅色的漆木底襯著雪白的飯粒,甚是好看。


  阿苧想了想也對,又道:“過會兒,尹娘子和萬娘子大約都會過來,您今日休沐,不如去尋她們一道玩耍。”


  “傅母又傻了,除非兩位兄長要在一處玩耍,不然姁娥阿姊和萋萋阿姊怎會待在一屋。就算來了,也是各自待在長兄和次兄的居室裏。”


  尹姁娥和萬萋萋真是上輩子結下的冤家,雖然喜歡上了同一家的兩兄弟,也都已獲得兩家父母的認同,但彼此間的過節可沒有揭過。原本每隔幾日,程詠和程頌各自卸下學業差事,就會去尹家or萬家看望心愛的姑娘。


  可這陣子天氣炎熱,尹姁娥‘率先’心疼程詠,舍不得他滿身疲乏和汗水再跑去尹家,便時不時的在午歇後自行到程家來等心上人。尹姁娥都這麽‘賢惠’了,萬萋萋豈能落於人後,於是也有樣學樣的到程家來‘心疼’程頌。


  阿苧聞言,失笑的搖搖頭:“兩位娘子品性門第都沒的說,偏偏兩人脾氣不對付。將來都嫁了過來,可怎麽辦?”


  少商把托著碗垂到腿上,歎道:“說不定沒等她們嫁過來,我就嫁去淩家了,傅母定是要隨我去的,這些事就留給阿母管吧,反正她這麽能幹,無所不能……”


  最後兩句是嘀咕出來的,不過一徑說出,少商不由得眼前一亮,三兩口扒完米飯,說了聲‘我去給阿母請安’就跑不見了。


  阿苧望著女孩蹦跳著離去的歡脫背影,搖頭歎氣,心想女公子在皇後跟前待了十日,還是一點沒變,也不知以後嫁了人會不會變的沉穩些。


  少商是個奮力進取的新時代女青年,雖然思路經常跑偏,偶爾腦回路奇葩,但生活態度畢竟是積極明朗的。有問題解決問題,有難處就迎難而上。如今頭上懸著一柄蓋世無雙的赤鳳擎天鎏金戟,無論如何她也要找到破解之法。


  此時,蕭夫人正在內室盤點賬目,少商進去行禮後,先期期艾艾的問候了兩句,然後斷斷續續的發問‘女兒如今日日和淩大人相見,偶有(咬重音)不知所措,敢問阿母當年如何與阿父相處’?

  蕭夫人聞言,頭也不抬,流水般順嘴道:“如何相處?我與你阿父還能怎麽相處。大事聽他的,小事聽我的。身為女子,自是要尊敬丈夫……”


  “阿母,青姨母說你當初在外麵時,一日十二個時辰有八個時辰都待在阿父的軍帳裏指點籌謀。”少商麵無表情。


  被女兒一語道破,蕭夫人咳咳數聲,亡羊補牢道:“這個,這個,其實未必外麵的才是大事,有時家裏的也可能是大事,什麽兒女婚嫁呀,讀書進學呀……其實也都很大,很大。”


  這時,青蓯夫人從門外進來,雙臂還綁著襻膊,她笑道:“女君,適才程老管事提來一簍新鮮的竹蓀,說是大人離府前聽您提過想吃。前幾日有軍卒掘到一處陰濕的深山竹林,於是大人算著您回府的日子,今晨天不亮挖了來,派人快馬送回府。您是要入羹還是醢酢啊……”


  蕭夫人既高興得意,又在女兒麵前有些掛不住臉,止不住的玉麵微紅。


  少商:……行,我懂了,發狗糧是吧,我換家谘詢公司還不行嗎。


  於是少商徑直往次兄程頌居室走去,恰好萬萋萋剛到,正滿頭大汗的對鏡自照,同時毫不見外的指揮程頌屋裏的婢女給自己打溫水梳洗。萬萋萋出手闊綽,又兼兩家早在不言語間定了婚姻之約,程頌的婢女服侍的十分殷勤周到。


  不等萬萋萋滿臉驚喜的說上幾句,少商單刀直入的問了同樣的問題。


  萬萋萋失笑道:“嗬,嗬,我與阿頌自小一起長大。有架一起打,有獵物一起捕殺,有好酒一起喝。嗯,我看看他,就知道他今日是想射箭還是騎馬;我眨眨眼睛,他就知道我在外麵闖了什麽禍……還能怎麽相處啊。”


  少商:……可以,秀恩愛是吧。青梅竹馬了不起啊!

  於是,接下來她又殺去了程詠居處,沒等一會兒尹姁娥也來了,少商再度不恥下問。


  尹姁娥粉麵低垂,羞澀道:“……相處又不是教出來的。我日日念著他,想他在太學有沒有吃好,歇好,有沒有人為難他……他是有誌向有涵養的謙謙君子,我要學我阿母待我阿父那樣,用心周全,人前人後替他料理妥帖,好讓他能一心仕途,沒有後顧之憂……”


  少商:……行了,不用說下去了。這個難度係數太高,她再投一回胎都未必能做到。


  團團問了一圈,不是用不上就是知道也做不到,少商歎息著癱坐在廊下乘涼,暗自可惜叔母桑氏遠在外地,不然問她最對症。可是,如今還能向誰請教呢?想到待會兒萬萋萋還要拉她一道賭棋,少商就好生心累——明知道她逢賭必輸,居然還提這種建議,擺明了不懷好意,回頭她得去跟萬老夫人說道說道,給自家把子上點眼藥……


  少商一頓,直起身子默默想了半刻,然後回屋梳妝更衣,並叫人將她那輛金紅色的小軺車套好,阿苧奇道:“女公子要出門?”雖然蕭夫人現在不管製女兒進出了,但也不能這麽隨性吧。


  少商笑眯眯道:“吾欲去往西天取經,待我取得大道真經,回來要吃阿母的竹蓀!”留下全然摸不著頭腦的阿苧,她就興興頭的出門而去。


  “家裏哪有竹蓀呀——!”阿苧衝她背影大喊。


  少商頭也不回:“阿父長出來的!”


  阿苧一個踉蹌。


  ……


  由於萬鬆柏日前離都赴任,去當一名天高皇帝遠的郡太守。臨走前,老萬同誌本想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個妻妾,反正外麵戰亂剛過不久,正值女多男少。


  他滿腹雄心壯誌,意欲以一己之力平撫這股曠怨之氣,但被老母將耳朵揪成了緋紅色的拉條子後,他隻好將萬夫人以及尚有戰鬥意願的一多半妾侍帶去了。


  此後,萬府就恢複了以往的清冷寂靜。


  見到萬老夫人時,她正闔著一目靠在床榻的隱囊上,聽貼身仆婦誦讀鄉野誌。聽聞程少商忽然來訪,她略覺奇怪,又聽少商跪坐下後說話遮遮掩掩,她心裏便有數了,當下遣散屋內侍婢仆婦,讓女孩有話直說。


  少商頓了一頓,想之前在萬府住了好一陣,每日跟著把子同在萬老夫人跟前嘻嘻哈哈打鬧逗趣,倒也不怕生疏。她梳理了一番思緒,將近來之事簡單說了一番,重點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但淩大人卻總也不高興,昨晚還跟我發了一通脾氣,是不是很沒道理’——先拉個同盟再說。


  誰知萬老夫人一點也不同情她,反而一手撐著隱囊,無聲的笑了半刻;半晌,才道:“……一言概之,是你心裏還未接納這門親事。不過,這也無妨。”


  少商驚道:“這都無妨?!”果然藝高人膽大,萬老太出言不凡。


  萬老夫人道:“這件事,你本就有錯在先。你言行失當切,讓淩不疑以為你對他有意。後來他依照規矩,正大光明的求了親,誰知你卻對他這樣冷淡。他能樂意嗎?”


  少商想要辯解:“那是因為……因為……”因為時代不同,男女相處間距有差別好嗎。


  ——這真是個法克的時代,當你希望它風氣保守些的時候,總會竄出朵不知所謂的桃花跟你‘依禮’套近乎,當你認為這個時代真的風氣開放時,不過眼睛多放了些電說話熱情了些,就得買單婚姻。


  “已成定局之事,再論從前有何意思。”萬老夫人淡淡道,“你現在該想的是,如何待淩子晟好一些,像萋萋和尹娘子那樣,像一個真正的未婚妻子一樣。”


  “對對對,晚輩要問的就是這個。”少商就喜歡萬老天這種幹脆之人,不跟你說什麽前因後果,直接上方略步驟。


  “這也不難。頭一件,所謂將心比心,以後你自己餓了,就要想一想淩子晟餓不餓,你自己受寒受熱了,就要想一想他的寒暖。”


  “……”少商隻覺得槽多無口。如果她大姨媽痛,難道也給淩不疑弄個熱水袋敷敷。她隻能猶疑的反問:“這個辦法,聽著不錯,不過,真能管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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