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萬老夫人道:“自然管用。而且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便會習以為常,到後來,你會自行關懷淩子晟,而無需時時提醒了。”


  聽老人說的這麽熟練斷定,少商八卦之心大起,小聲的試探道:“……這法子,您用過?”


  “那是自然。”誰知萬老夫人用平淡的猶如點菜的口氣言道,“當初我嫁給鬆柏的父親又不是真心喜歡他,不過是為了賭一口氣。”


  “賭氣?”少商大驚。


  “彼時我娘家貧薄,官府又貪暴無度,世道漸有亂相。我便打算和同鄉的壯丁一道躲到山裏去,狠狠幹一番事業。”萬老夫人道。


  少商微不可查的往後挪了挪——這事業,是做山賊嗎。您老這措辭還是挺委婉的。


  “那……同鄉壯丁之中,有您的,咳咳,那什麽,心上人嗎。”少商既想知道,又覺得措辭異常艱難。


  萬老夫人閉著眼睛,麵上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你這樣的聞一知十,還用問老身麽。”


  少商心中了然,笑笑繼續問:“那您後來又如何嫁去萬家了呢?”


  萬老夫人道:“動身前兩月,偶然遇上了鬆柏的父親,一徑的糾纏不休。我放言絕不為妾,想叫他知難而退,誰知他過了幾日又來尋我,說要明媒正娶。這樣一來,我那老父老母就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我上山了。”


  廢話!能做縣裏大族的正經夫人,又不是低三下四隨便打罵買賣的姬妾,哪家父母還會讓女兒去當山賊婆娘啊——少商悶笑不已。


  “我那時年紀雖小,但從小為生計奔波,也不是不知世事的。真嫁去了萬家,那大族的陰私鬼祟也夠我受一陣的,我又粗野慣了,沒準還不如上山來的輕省。誰知我猶在兩可之間,萬家那些老不死的倒尋過來了。一會兒威逼一會兒利誘,一會兒還說要找人滅了我全家,更有痛哭流涕的,求我退一步做妾算了,不然就要死在我家門前,叫我踩著他們的屍首去嫁人!”


  萬老夫人道,“我好生氣惱。便想,你們不是辱罵我貶低我麽,我還非要做這個隋縣大族的萬家宗婦不可了!於是,心一橫,就嫁了。”


  少商:……她覺得萬老夫人這樁婚事結的,比自己還令人無語。


  “可惜,直至我生了鬆柏。那群老不死的也沒見死一個。”萬老夫人睜開獨目,悠悠的下了結語。


  少商大汗:聽您老語氣,仿佛還十分遺憾呐。


  “原來如此啊。”少商笑道,“那過了多久您才對太公生了情意呢。您可別耍賴,我聽萋萋阿姊傳過萬伯父的話,說當年您和太公恩愛逾常,情投意合,一時一刻都不願意分開。”都說到這份上了,她也敢打趣幾句了。


  “多久?也沒過多久。”萬老夫人神情悵然,語氣放緩,“大約是我閑來無事,想起了他待我的好處。想起了他冒著鵝毛大雪,就為了到山腳下來看我一眼;想起了他被我騙入山中險些凍死,被救出來時滿臉青紫,卻還要朝著我笑;想起了他知道我被族中老東西欺侮後,氣的臉色發白,連夜就帶人去砸人家大門,並且再不讓他們來家裏了——他原是個讀書人,平日和顏悅色,對奴仆都不大說重話的……”


  老人慢慢閉上完好的那隻眼睛,聲音漸漸低落。


  斯人已逝,隻餘留香。曾經帶來溫暖和深情的枕邊人,如今卻被埋入了黃土——少商莫名濕了眼眶,她迅速低頭,兩滴水珠悄無聲息的沒入單薄的裙袍中。


  “淩子晟,待你好嗎?”萬老夫人闔著眼睛。


  少商側目看著身旁的案幾上的一尊紫銅香鼎,定定的出神。


  她想起了那日黑甲軍如潮水般湧入白雪薄積的林中,那位青年將軍像天神一樣神勇莫擋,哪怕重傷累日,白衣染血,他望向她的目光,還是既溫柔又深邃。


  她想起了樓府的花樹夾道深處,他許諾給她找一處好的外放之地,宛如飄雪般的細小花瓣落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的站在花樹下,安靜的等待自己離去。


  她又想起了在雁回塔外,他一手掛在飛簷下,墨色的長發在朔風中飛揚起來,察覺懷中的女孩害怕,他還低頭寬慰的笑了笑。


  ……還有很多,很多。


  “他待我,很好。”過了半晌,她才幹澀的回答。


  “待你好就行。”萬老夫人輕歎,“兩人中,總有一個,會把身段放低一些的。你比萋萋聰明百倍,好自為之吧。”


  ……


  從萬府出來,少商低著頭慢慢踱步。


  道理雖然明白了,可究竟該怎麽打破僵局呢,昨夜淩不疑那樣冷漠憤怒,放下狠話就走了,那種心驚懼之意曆曆在目。照如今情形,顯然需要她走出第一步,先行道歉擺明態度,可是——她咬咬嘴唇,她又不願意做小伏低。


  唉,真尷尬呀。


  踏出萬府大門,在門外守著小軺車的家丁急急上前:“女公子,您,您看……”


  少商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不遠處,站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他今日沒帶平常形影不離的侍衛和車馬儀仗,隻有一人一騎,公侯門第的深紅高牆下,掩映著探出牆頭的青翠枝葉,頎長高挑的青年素衣銀帶,一手牽馬韁,一手負背而站。


  少商心頭迷離,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十幾步,距他七八步處立住:“你,你怎麽來了。”


  淩不疑看著女孩,麵龐蔭在茂密的枝葉下隱約不清,唯有一雙俊目明亮如昔:“我去程府找你,他們說你來萬家了。”


  “你,你的護衛呢。”少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懶得帶,也想輕便些出門。”


  少商看著他瘦削蒼白的麵龐,心中憂喜難辨,低聲道:“……你不用來找我,我會去找你的。”


  “嗯,我猜也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低沉。


  “……我是要去向你道一聲不是的。”都是我不好,沒把你放在心上——可她咬唇,還是說不出口。


  淩不疑卻從樹蔭下緩緩走出來,邊走邊道:“我知道。不過,你不用道不是。”


  少商咬唇,悶悶道:“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麽。”


  “自然有。”斜陽西下,淡金色的光芒灑在淩不疑雪白的衣袍,宛如覆了一層華麗的金箔,他站在距離女孩四五步,微微側首,雙目遠眺牆頭之上。


  “我不知道,你是迫於情勢才來與我求和,還是發自肺腑。”他慢慢收回目光,落在女孩身上,“但我知道,不論何種情形,我都不願你低聲下氣,委屈自己。”


  “是以,隻能我來找你了。”


  他語氣淡淡的,低目間,濃長的睫毛被夕陽染成了赤金色。


  少商一陣心悸,酸苦甜蜜夾雜著激動呼嘯而來,仿佛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又感激又喜歡。萬老夫人的那句話猶在耳際——總有一人,身段要放低些的。


  ……她以為會是自己,可其實一直都是他。


  “我要告訴你兩句話。”她忽道。


  淩不疑挑眉靜待。


  “第一,我以後一定要盡力待你好,好到你心煩為止!”


  淩不疑彎唇,笑目如長長的新月:“我暫且記下了。還有一句呢。”


  “以後,等我們都很老很老了,老到頭發都白了,當我想起你待我的好時,我一定不會忘了今日!”女孩鄭重其事的說。


  淩不疑忽的怔住了,俊目中似有水光閃動。


  他長腿邁動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嬌小的女孩緊緊貼在懷中。少商驚呼一聲,然後毫無心結的輕快笑起來,柔軟的雙臂摟住他修長的頸項,腳尖幾乎夠不到地麵,身上感覺到他堅韌強力的筋骨肌肉,宛如置身高山峻嶺般。


  淩不疑將頭顱靠在女孩纖細的頸窩中,心中快樂難言。


  第84章


  少商是個說幹就幹的行動派,既然打定主意要體貼關懷淩不疑,就恨不能一夕之間和他活成老夫老妻。然而,就像當年她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可是從發願到成績進步完成質變之間還隔了四次段考兩次期中考一次期末考外加一次全校模擬測。


  是以,她首次體貼未婚夫的畫風如下——


  “……本來想請你回我家吃竹蓀的,可這十來日你也沒好好歇息,我還是先送你回家吧。順便領教領教你府裏庖廚的本事!”


  “那你的名聲呢,禮數呢?”淩不疑嘴角含笑。


  “讓它們隨風而散吧。”反正也不可能退婚了名聲什麽的就進風力發電廠好了。


  少商拉著淩不疑走回小軺車旁,滿心熱忱的請他坐軺車,自己騎馬。


  淩不疑一臉疑惑道:“那為何你我不一道坐車?”這不是雙座車輿嗎。


  “哎呀你不知道,要不說那位送車的夫子不存好心呢。這座位看著寬敞,實則隻能容納兩個女子身位,上回我和阿垚一起坐時擠的針插不進,你比阿垚身形還大一圈呢,哪裏坐的下……”女孩回答的很熱切。


  一陣涼颼颼的風息悠悠飄入巷子,程府家丁們很安靜很整齊的退開些。


  淩不疑看了女孩一會兒,默默將她托回軺車,自己爬上了駿馬,什麽都沒說。


  眾家丁:淩大人真好涵養,真君子之風!

  好的開頭就是成功的一半,少商堅信如此。人生在世,除了她插不上手的仕途學問,剩下不過衣食住行四樣。


  淩不疑的府邸為皇帝禦賜,古典端莊,堂皇瑰麗,當日晚膳後少商裏外裏看了一圈,覺得自己才疏學淺也無甚可增減的,最後隻打算在內庭移來一片生長在自己居處外的紅綾花。


  淩不疑挑眉噙笑:“我一個獨身而居的男子,養什麽花。”


  “誒,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少商又驚又喜,“其實我也不愛種花,不過阿母說我居處周圍都是青竹綠蘿,隔一片鮮妍的花田才好看,就挑了最結實好養的紅綾花來種。你若不喜歡,我將我新栽種的蒜薹給你挪幾盆過來,不但隨割隨吃,還能驅蟲……你說呢。”


  淩不疑:“……那還是種紅綾花吧。”


  相比府邸布置,更要緊的是休沐前剛被皇帝內部批評的接送行為,少商莊嚴的向淩不疑宣布,不許他再起早貪黑接送自己。


  “那我如何見多你一會兒?”淩不疑垂下眼睛。


  少商早想好了:“我不繞近路了,還是從宮城南麵進去,你在宮門外等我一起進去。若是大朝會日,到南宮朝政殿後你就留下,我自己往北宮去,若是小朝會日或者陛下不朝,我們就一起走去北宮。怎樣?”


  “那你豈不是得早起小半個時辰?”


  少商很豪情的一擺手:“無妨,我在娘娘跟前可以打瞌睡,午間還能狠睡一覺呢。”


  淩不疑心中生出一股甜意,卻道:“你在長秋宮是為了跟著娘娘修習,若是為了我耽誤,豈不是……”


  少商心裏大罵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板著臉道:“一心不能二用。我要麽一心撲在娘娘和宮務上,要麽一心撲在你身上,你挑一樣罷。”


  “……那你還是撲在我身上吧。”淩不疑輕聲說,素來凝若冷玉的麵龐,慢慢浮上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少商衝他皺了皺小巧的鼻子,模樣甚是俏皮。


  “至於晚上呢,就看你忙不忙啦。若是你忙的話,我就晚點回家,晚膳我們蹭長秋宮的好了,吃完再慢慢回家,算是消食健身罷。若是你不忙,就去我家吃。”這樣皇帝總滿意了吧,為了表現誠意她也是拚了。


  “也可以蹭陛下的,陛下內殿有兩名庖廚,手藝上佳。”淩不疑啃老也是很不客氣了。


  提到吃的,少商倒是心頭一亮。


  當夜回家,她就讓阿苧找出那隻她特意在滑縣找工匠燒製的黑陶小燉盅,擦洗幹淨在月亮下晾著,然後再烘幹備用。就她觀察,此時的烹飪技巧還未到後世那樣五花八門,人們多以炙烤幹煎為美食,以魚肉葷腥為貴,但這樣並不養生。


  事實證明,飲食還是蒸煮類更健康,是以在她的幹預下,哪怕頂著程母的強烈不滿,程府的日常夥食已加入大量菜蔬和煮食煲湯。


  南方人做湯食自是花樣百出,無師自通的。不論山裏田裏,河裏溪裏,少商都能應手入湯。


  此後,少商盡量每日清晨都用暖巢裹了一盅煲湯帶到宮門口給淩不疑,有時湯食太過費時耗力,她隻好用小竹籃提著處理好的食材進宮,向翟媼要了一個紅泥小爐,架上她那隻油亮小巧的黑陶罐,咕嚕嚕嗚嘟嘟的燉著——得虧這是一座沒有宮鬥的宮廷,皇後又在長秋宮有徹底的掌控權,不然打死她也不敢。


  或是午間,或是傍晚,淩不疑來到長秋宮時,就會看見廊下守著湯盅的小小女孩,被爐火映的臉頰紅撲撲的,沁出的細汗猶如珠貝碎織的花鈿點綴在麵龐上,然後朝他遙遙一笑。


  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養父常說的‘煙火氣’是什麽意思了。


  正如童年那位老老師說的,少商是兼具狠心與毅力之人,她原是最厭惡這種婆婆媽媽的炊灶之事,如今既打算當攻堅任務來完成,卻能夠不吝於傾注心力與智慧。什麽清肺的,潤喉的,明目的,褪火的,提氣的……淩不疑的心肝脾肺髒通通被她滋補了一遍,隻除了不敢補腎壯陽。


  沒多久,她就發現淩不疑如今最愛的是一道魚丸薑絲清湯——將生魚肉取下剔刺,打碎揉成小小魚丸,以清湯煲之,點綴些翠嫩菜絲和薑黃細絲,清淡鮮美。


  看女孩這些日子忙碌殷勤,皇後居然罕見的生了些酸意,打趣道:“……予莫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如今宮裏四處在傳你賢惠的名聲了。”


  “真的嗎,大家都說我‘賢惠’?”少商驚喜莫名,真是沒想到呀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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