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袁慎著急道:“三叔伯您就別說話了!若是皇後派遣來查問的這位小娘子有個閃失,那就是藐視皇恩,梁家也就百年為止了!”


  那老者隻好訕訕的閉嘴。


  梁媼被扯下堵在口中的布團,對著兒子哭喊道:“遐兒,你怎麽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啊,是不是他們冤枉你啊!你怎麽會殺你兄長呢……”


  話音未落,隻見梁邱起已從那夾層密室中出來,手裏拿著一件血衣,高高舉起給眾人觀看,口中高呼:“少主公,那密室裏不但有這梁遐行凶時的血衣,還有食水,以及幾件替換的家丁衣裳!”


  事情很清楚了,梁無忌以及一眾梁家耆老俱是臉色鐵青,既羞又慚。


  淩不疑道:“人贓並獲,你還待如何?還是趕緊降了,免得讓族人和老母受辱!”


  梁遐已知罪責難逃,索性豁了出去,大吼道:“我不降,我死也要找個墊背的!你要殺這老媼就殺好了,我絕不動容!”


  自來窮凶極惡的匪徒也少有不顧父母的,梁遐這一叫,梁氏族人俱是顏麵無光,暗歎怎麽生出此等禍胎孽障來!

  淩不疑神情冷漠,利索道:“來人,先折了這老婦人一條手臂,看看梁公子動不動容!”


  此言一出,人人吃驚,拿一個老婦人威脅是一回事,真的是動手是另一回事,在場的兩百多人心中俱想‘這淩不疑果然心狠手辣’。


  梁遐雖適才口出狂言,但看見親娘的手臂被一名侍衛拿在手中作勢要拗斷,也不免心神動搖,手掌微微離開了少商的脖頸。


  就在此時!——少商感到自己的喉管一得了自由,立刻亮出袖子中匕首,向身後的梁遐腰際紮去,瞬時刀下見血,梁遐痛呼一聲,少商趁機滾到地上。


  不等梁遐再撲向少商,淩不疑不知何時在手指間捏了幾柄薄如柳葉的飛刀,前後四柄如飛虹般射了出去,兩片正中梁遐快要碰到少商肩頭的右掌,另兩片分別紮入他的左掌和左腕。


  少商耳邊是梁遐如豪豬般的痛呼聲,沒頭沒腦的滾在地上,然後被飛撲過來的淩不疑一把抱在懷中,再抬頭時已是淩不疑那張蒼白清雋的麵龐。


  一眾侍衛立刻上前,在他二人身前圍成一麵人牆,護的密不透風。


  淩不疑頜骨緊繃,眼神凶狠,將女孩抱的死緊,不顧四周還是弓弦緊繃,就直接開罵了:“我的話你從來不肯聽是不是!我叫你不用來你非要來,我叫你小心你偏要自作主張,你要是沒命了你該怎麽辦?”


  這是一句充滿語病的問題。不過少商此時顧不得挑刺,因為男人強健的臂膀肌肉緊繃,抱的她渾身骨頭痛。少商梗了半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著哭訴。


  “適才在裏麵我以為要死了,心裏隻想著你。想要是能死前見你一麵就好了!知道你來救我,我心裏高興的死了也願意!我把你當做我最最親的人,最能依靠的人,現在我又累又害怕,你卻隻記得罵我。早知如此,我還是死在裏麵的好……”


  淩不疑之前看女孩滿臉灰土,額頭不知在哪裏磕腫了,水汪汪的大眼蓄滿了淚,早就心軟了一半,此時聽了這話,另一半也軟化成一腔溫水了。他暗歎一聲,脫下自己的大氅將女孩包起來,抱在懷中輕聲哄著。


  可惜,無所不能的淩大人在這方麵修煉不夠,翻來覆去隻能哄女孩‘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不罵你了’雲雲,不過勝在他美貌體健聲音動人,少商也勉為其難接受了。


  作為有四位紅顏知己的梁邱起,滿懷憐憫的看著自家少主公。


  作為沒有四位紅顏知己的梁邱飛,一臉茫然。他隱隱覺得程家小娘子並非這麽柔弱容易害怕的,適才她紮梁遐又狠又準,滾在地上多麽利落,不過……也許……呃,他也不知道。


  袁慎看見少商脫困,原本想過來問幾句,看見淩程二人依偎在一起,他腳步一停,立刻回頭而去。


  這些年來,都城裏出身高貴的小女娘們曾經不下十次的向淩不疑展現過她們的柔弱,或掉水池,或掛樹梢,或垂懸崖……紛紛期待淩不疑出手相救。然而淩不疑也身體力行的不下十次表示過,他是真的不吃‘賣弄柔弱’這套。


  袁慎想:其實隻是人不對吧。隻要人對了,她柔弱還是潑辣,狡黠還是蠢鈍,世故還是天真,淩不疑都肯吃的,而且甘之如飴。


  這邊廂小兒女之間的你來我往,不過須臾之間,何況侍衛圍在前麵,滿場眾人並未多加關注,蓋因梁氏母子實在太搶戲——


  梁媼瘋狂嚎叫,趁適才少商脫困時的混亂,掙脫侍衛撲到兒子身邊去了。她摸著梁遐的傷處,聲聲哭嚎‘我的兒,你怎麽鬼迷心竅了啊’。


  梁遐憤怒,一把推開她,大吼道:“都是你的錯!你從來不將我看在眼裏,在你心中隻有兄長一個兒子,就是因為生下了梁尚,你才得以被阿父扶正,不然你隻是個侍妾!所以你把梁尚當做心頭肉,成日捧著疼愛都嫌不夠!”


  眾人聞言嘩然。


  當初梁太公為了讓兒子身份更硬挺些,刻意隱瞞了梁媼的出身,假作她是續弦另娶的,這事除了梁無忌和梁夫人等少數幾人,族中竟無人知曉。


  “那我是誰,我是什麽?!你多生一個我,隻是為了給兄長做個補件吧!那年兄長病重,你忽然對我好起來了,可是後來兄長病一好你就又撇下了我!梁尚明明資質平庸,是個無能的廢物!可是你,大堂兄,還有闔族的人,都拿他當寶!最好的學塾,最有名望的夫子,甚至連成婚,他都能娶望族曲家裏最有身份最具才貌的女兒!而我呢,隻能隨便討個尋常官吏之女!憑什麽,憑什麽,我與他一母所生啊!”


  站在遠處的曲泠君麵如金紙,簇擁在她周圍的曲氏家丁與婢女們都對梁家人怒目而視。不是說嫡庶不能婚配,名震春秋的趙襄子還是庶出的呢,哪個敢看不起他了,但你老梁家不能騙人哪!


  梁媼跪在地上,抱著梁遐的大腿聲聲痛哭:“我怎麽會不把你當一回事呢!可是你兄長自小體弱,我我……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害了他呀,你們是同胞手足啊……”


  梁遐大怒,一腳踢開親娘,瘋了似的叫罵:“我落到今日這個田地,都是你的錯!本來我已經把罪過栽給曲氏了,如果在族中悄悄的自行發落,還能有什麽事?!那幫老東西又不敢得罪皇家,給曲氏一條白綾事情就結了!就是你,就是你!去外麵張揚了一次又一次,為了你心愛的大兒子,硬生生將事情鬧大,害我落到這般田地啊!”


  淩不疑輕輕冷笑一聲。


  少商聽見了,低聲問:“怎麽了?”


  淩不疑湊在她耳旁道:“無論這老婦人張不張揚,都有人會將事情鬧大的。”


  少商似懂非懂。


  淩不疑憐愛的摸摸懷中女孩的頭,抬頭時已是神色肅穆。他吩咐左右:“我要活的。”


  梁邱起一聲呼喝,眾侍衛齊齊回箭背弓,紛紛從腰間取下繩索鐵鏈,打算生擒梁遐。


  這時,一道淩厲如閃電的疾矢飛過,一支灰羽長箭正中梁遐的咽喉,箭力強勁,箭簇穿透血肉後竟生生釘入梁遐身後梁柱上,箭羽猶自嗡嗡顫動。


  眾人皆驚,循聲回頭去看,隻見梁無忌在自己私兵的簇擁下,高高的站在土坡上,右臂持弓,左手虛搭,弓弦猶自輕顫。


  一時場內靜謐,針落可聞。


  梁媼瞪著兒子怒目圓睜的屍首,半天才反應過來,正要朝梁無忌惡毒的詛咒怒罵,梁無忌嗖嗖又是兩箭,一前一後射在梁媼身後的石牆上。


  因為適才淩不疑拆屋,那石牆早被砸碎了一大半,梁無忌這兩箭恰好將一塊搖搖欲墜的圓石撬出,圓石掉落,正砸在梁媼的頭上,梁媼立時被砸暈在地,發不出聲響了。


  梁無忌麵無表情,氣勢凜然。


  眾人這才記起,自家這位沉穩寡言的家主大人,年少時也曾是豪俠一方的無雙英雄,隻因後來入了仕途,才一年年謹慎小心起來。


  梁無忌放下強弓,看向淩不疑:“我與你進宮麵聖,親自謝罪。”


  淩不疑道:“……好。”


  第110章


  回宮途中,淩不疑在馬上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鑽進少商的馬車去查看她的傷勢。


  他不顧女孩的誒誒掙紮,捧著她的小臉轉來側去看了兩遍——額頭腫了,下巴擦破些油皮,不過都不如頸項上被掐出來的淤痕來的重。擼起袍袖,兩處手肘都磕出了淤青,兩隻手掌緣處有許多擦傷,也不知腿上怎樣……


  “喂喂你好了啊!快住手!”少商一手捂著襟口,一手努力壓著裙袍和褲腳,“回去我會找翟媼看的,這還在路上呢!”再不阻止他都要來剝她衣裳了吧。


  淩不疑看了她半天:“……你真的不先回家?”


  少商稚嫩的麵孔一派滄桑:“這天底下,大約隻有娘娘是不會罵我的。我這幅樣子回家,阿父阿母連同三位兄長能念叨我半個月!唉,先去長秋宮躲一躲吧。”


  淩不疑哼道:“你也知道怕,我就是平日說你太少,才叫你這麽膽大包天!”說歸說,他終究還是下了馬車,騎馬到梁無忌身旁去了。


  下馬進宮,梁淩二人一路直奔尚書台,皇帝一聽是養子和梁無忌求見,立刻屏退左右。聽養子簡要的敘述了一遍適才梁府的變故,皇帝看著跪在下首的梁無忌,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子晟說要活捉梁遐,你竟敢一箭射殺!”


  梁無忌叩首,不敢爭辯。


  皇帝愈怒,大聲道:“你怕子晟捉了梁遐之後問出些什麽嗎?!真是好決斷,朕以前倒沒看出梁愛卿這麽能狠得下心……”


  “陛下!”梁無忌哀聲叫道。


  “陛下。”他緩下語氣,聲音低沉,“我河東梁氏原來枝繁葉茂,不說叔伯堂親,光是大父膝下就有八子六女。雖吾父早亡,但伯父依舊手足眾多。然天欲亡人,必先以微福驕之。從戾帝幸進朝堂執掌大權起,梁家就開始逐漸人丁凋零了……”


  “先是與曲家爭鬥十數年,死傷無數,後又在戾帝隱太子一案中受了牽連,此後不斷受朝廷刁難側目。再然後,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梁家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微臣掌家主之位時,身邊竟無可用幾個可用的骨肉——三位叔父未及成婚生子就身故了,兩位叔父攜子上陣時父子俱亡,其餘堂兄弟不是在牢獄中受刑身殘,就是體弱早逝。”


  河東梁氏煌煌近百年,煊赫一時,聽到如今竟落到這般田地,皇帝不免起了惻隱之心。


  “那年微臣投在陛下跟前,略有薄績,陛下還與微臣打趣,問臣為何不求封賞手足子侄,臣有苦無處說。臣哪裏是淡泊無求啊,實在是……實在是……”


  梁無忌泣淚,顫身仆於階下,“實在是家中已無得用的青壯子弟了!”


  皇帝長歎一聲,撫膝垂坐。:“你先起來,坐著好好說話。”


  梁無忌遵旨,起身跽坐,拭淚後正色道:“陛下,難道臣不知梁尚梁遐皆庸碌無能之輩麽?換做以前,這樣的東西就是管莊園田產都不配!可臣有什麽法子,臣已年近半百,隻能這麽熬著,盼下一代能出些有才幹的孩兒……”


  皇帝幽幽一歎。為什麽世人常愛子孫眾多,蓋因子孫越多,出俊才的可能性越高,如梁氏這樣千裏田畝數根禾苗,就是挑也沒的挑。想到這裏,皇帝很神妙的望了養子一眼。


  當初得知養子喜歡程家的小女兒時,他就著人去打聽了。程家的門第聲望俱不能叫他滿意,不過聽聞女孩的母親蕭氏多產時,皇帝踟躇了。


  蕭氏長年隨軍能生下四個兒子,而且各個養的矯健壯實,蕭氏之母更不必說了,據說育有七八個兒子,都說女兒隨母……嗯,這個蠻好的。


  淩不疑被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心下奇怪,覺得養父這目光有些詭異。


  “朕知梁氏之苦。”皇帝不動聲色道,“這與眼下的案子有何幹係。太子無端受牽連,弄了一身汙名,難道不該擒下梁遐後細細審問?!你倒好,一箭射殺,一了百了,莫非你暗中同謀了此事?!”


  “陛下聖明燭照,臣暗中謀劃此事於臣有什麽好處。”梁無忌苦笑道,“梁氏後繼無人,躲避是非隱沒風頭還來不及,怎會自行踏入漩渦?陛下……”他忽然壓低聲音,“這件事真查下去,梁氏固然首當其衝,於大局,也未必是好事啊……”


  皇帝側首一閉眼,揮手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梁無忌知道皇帝是個明白人。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當即謝恩退出。


  待殿內無人,皇帝沒好氣的白了養子一眼:“你就是這麽辦事的?眼睜睜看著梁無忌把梁遐滅了口。那時你隻顧著少商了吧,不然梁無忌一張弓搭箭你就能察覺!”


  雖然養父說的是實情,但淩不疑肯定不會乖乖承認,轉言道:“陛下,其實如今的情形不是比審問梁遐更為妥當麽?”


  皇帝瞪著養子。


  淩不疑道:“陛下的初衷隻是為了替太子殿下洗清汙名,今日也算是歪打正著,弄的盡人皆知,比當真從梁遐口中審出什麽來更妙。”


  “有話直說,不用說一半藏一半。”皇帝道。


  “曲泠君雖是梁家婦,但她是自出嫁後十年不曾踏足都城,這回來都城至今不過十日。她不清楚梁府細密,不諳熟都城人事,倉促間如何能籌謀出如此周全的計策。梁遐年幼時倒是在都城住了好些年,可臣觀其為人,不似有這等心計之人。那麽,究竟是誰在背後統籌了這一切——是誰透露曲氏受梁尚毆打的消息給太子,是誰提前得知太子與曲氏要在紫桂別院見麵,又是誰買通了孫勝……”


  “陛下,從前日事發起,梁府莫名死了三名家丁,一個是溺水,一個醉酒摔死,還有一個是誤食了毒菇,紫桂別院也不見了四五個奴婢。孫勝如今是在臣手裏,但倘若放他出去,臣敢打賭,他也活不了幾日。不過盡管如此,陛下若真要追根究底,不是不能查出暗中之人。不過,陛下,您真要查下去麽?”


  皇帝坐的一動不動,過了良久,仿佛殿外飄落的樹葉都凝固在了半空中,他才道:“你去看看皇後和太子吧。”


  淩不疑看了看皇帝,躬身告退。


  ……


  啪!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小越侯臉上,他保養得宜的麵頰上迅速浮起鮮紅的掌印。


  大越侯指著弟弟低罵:“你吃了雄心豹子膽,膽敢暗中做出這等事來!”


  “長兄,你輕一些。”中越侯走到窗外不安的看了看。


  小越侯臉都不捂一下,反笑道:“兄長不必擔心,我沒留下一點痕跡。”


  “沒留下痕跡,你還殺這麽多人!”大越侯道。


  “那是障眼法。”小越侯道,“真要將涉事之人全殺了,可不止那幾個。我特意殺幾個留幾個,就是為了自保。”


  大越侯冷冷的看著幼弟。


  小越侯笑道:“難道長兄真以為這事是我一人所為?主意的確是我出的,可牽涉其中的人家多了。別的不說,孫勝難道是片刻之間可以買通的?他到底是孫家人,為了拿住他殺人謀財的把柄,有人暗中等了五六年,就為了能有用到的一天。”


  “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太子殿下是個厚道誠實的君子……”


  “為什麽?!當然是為了一口氣!”


  小越後大喊一聲,怒潮洶湧。


  “你小聲點!”中越後低聲道,“非要把全府的人都叫出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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