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天底下沒有那麽多料事如神,更多的隻是陰差陽錯,霍夫人不是個聰明的人,她隻是做了她以為最好的決定。
丁大人眼神一動,冷聲道:“我雖在饒縣,可也聽說過霍夫人自幼愛扯謊。當年光是誣陷越娘娘的流言蜚語,就何止一星半點!霍家殉城時,淩不疑才五六歲,倘若霍夫人因為惱恨淩侯見異思遷,日日對幼兒扯謊,而淩不疑信以為真了呢?”
眾人仔細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
崔侯大怒,高喊道:“子晟明明是霍翀之子,報仇雪恨天經地義!”
丁大人不退不讓:“若淩不疑被霍夫人欺瞞以為自己是霍翀之子,實則為淩氏子,那他還是犯了弑父之罪!”
另一人道:“既然淩氏家人都在旬陽山中躲避,兩家孩兒又是如何調換的呢?”
“總之,這件事疑慮重重,臣請陛下慎查!”
少商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發寒,眼前模糊,觸覺都有些遲鈍了。她沒力氣做戲了,努力提高聲音道:“陛下!”
皇帝似乎在思索什麽,滿臉沉思之狀,聽見呼喚才醒過神來。
少商含淚叩首,才道:“陛下,妾身今日終於明白子晟大人的苦衷了。”她的目光慢慢劃過殿內眾人。
“時過境遷,子晟大人非但對淩侯通敵之事沒有證據,甚至連自己是何人之子都無法證明!淩侯死了,那叫死無對證;可若是淩侯活著,他依舊咬死了子晟大人是他的兒子——兒子又怎能弑父呢!”
“妾身終於明白了,子晟大人的確是走投無路,昨夜才行此下策。”
聽到這裏,三皇子總算聽明白了來龍去脈,心中難受的連連捶腿。崔侯痛哭道:“子晟,可憐的孩兒啊……!”
沉默許久的紀遵忽起身道:“陛下,淩不疑究竟是何人之子尚且無法斷言,可是哪怕有個萬一呢!萬一他是霍……”
“朕有法子證明。”
紀老兒話還沒說完,皇帝忽然出聲打斷,眾臣或驚或喜或慌張的望向他。皇帝一手揉著太陽穴,另一手朝下麵擺了擺:“你們先別說話,讓朕想想。”
於是無人敢出聲,殿內落針可聞。
過了不知多久,皇帝抬起頭來,問吳大將軍道:“你記不記得,霍翀兄長身上有個胎記?”
吳大將軍有些尷尬:“陛下,臣適才說過,臣與霍將軍不親近。”
然後皇帝去看崔侯,崔祐也為難道:“霍翀兄長比臣大了好幾歲,臣在河灘上嬉戲時霍家兄長都要娶妻了。再說了,霍兄長那麽講究衣冠整齊,禮節周到,從來不肯袒胸露背,誰也不知道啊……”
皇帝眼光再一轉,虞侯和兩位越侯立刻表示‘我們是隔壁縣的’。
“——慢著慢著。”汝陽王世子一臉冥思苦想,忽一拍腦袋,高聲道,“我記起來了。霍翀的確有個胎記,就在他胸口!那年他和陛下滾了一身泥回來,為怕阿母責怪,還是我偷來柴薪給燒的洗澡水!”
“沒錯!”皇帝重重擊掌,“那胎記有兩掌那麽大!霍翀還叫我們別說出去,因為他家祖上有人曾因被看見了胎記形狀位置後,然後受巫蠱詛咒而死!”
“陛下好記性啊!”汝陽王世子不禁歎服,“那會兒我們還不到十歲,一晃眼都四十來年了!這點小事陛下居然還記得。”
“……那是阿猙的滿月宴上,我們都飲醉了。”皇帝記性極好,然而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酒醉之語,回憶起來難免緩慢,“趴在酒案上時,霍翀兄長忽然說,阿猙有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胎記,不過大小位置不同。”
紀遵終於長長的舒了口氣:“如此甚好,臣這就調派人手,將子晟從崖底救上來,看看有沒有那胎記就清楚了!”
替淩家說話的眾臣聞言,不免心中忐忑。
若淩不疑真的姓霍,第一構不成弑父大罪了,第二皇帝定然會保他性命——那別的也不用說了,因為弄兵之罪屬於可協商問題,皇帝若是死活不肯追究,誰也沒辦法。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崔侯與三皇子也一樣忐忑。
於崔祐而言,淩不疑如果姓淩,那就是霍君華的兒子,他非得保護;如果姓霍,那就是霍翀之子君華侄兒,他一樣要保護。
三皇子也同樣不在乎淩不疑是誰人之子,反正與他交心親厚的是那個人就對了。
——萬一把淩不疑拉上來後發現沒有胎記呢?
兩人同時擔憂起來。
“那胎記是不是在左腳腳踝處?”
正當眾人各自肚腸之時,殿內響起了一個柔弱的女子聲音——正是少商。
皇帝慢慢立起身體,定定的看著女孩,殿內眾人一齊注目。
少商仰頭回憶:“嗯,是一個小小的虎頭,卻頭生了三個耳朵……隻有兩寸大小。”她想起了那夜在小月山下,外麵細雪飄飛,帳內爐火融融,她用溫水細細的為他濯足。
皇帝一個踉蹌,劇烈激動之下差點跌倒,三皇子連忙上前扶住。
“沒錯沒錯,正是一隻三耳虎頭!”皇帝喃喃道,然後一迭聲吩咐起來。
“來人哪,來人哪,快將那小畜生從山崖下抬上來!不能傷了手腳頭顱,快快!”
“崔祐,你去看著他們,給朕把那小畜生好好的弄回來!再帶幾個最好的侍醫過去,那豎子一日一夜沒進水米,要慢慢來……崔祐,朕交給你了……”
“朕要拎他去他父親靈前,先痛打一頓,問問他是不是狗膽包天鬼迷心竅,有什麽不能好好說的,非要鋌而走險!”
此時三皇子終於心中大定,而丁大人一幹人已是麵如死灰,隻有那個腦子拎不清的歪胡子大人還在囉嗦:“陛下,那還有私調兵卒之罪呢!”
皇帝的回應是用力摔過去一個鎏金酒樽,直接將那人砸的抱腳痛呼,然後皇帝破口大罵道:“不如朕給阿猙抵罪,你看行不行!”
事已落幕,崔祐拖著紀遵火急火燎的去救人,其餘臣子也魚貫退出大殿,三皇子落在最後,回頭時看見少商沒有走,反而跪到皇帝跟前。
“陛下,您別生氣啦。子晟大人是聰明麵孔笨肚腸,你以後慢慢教他就是了。”
“教什麽教,朕看他是剛愎自用,心狠手辣,目中無人!”
“陛下,不是這樣的。其實適才妾說錯了一事,子晟大人不是走投無路。要滅淩氏滿門,還可以徐徐圖之,大可不必鋌而走險。陛下您想啊,子晟大人遲早要位極人臣的。他那麽聰明,那麽有手段,等到大權在握之時,慢慢炮製淩家就是了……這種法子多的很。”
“可是子晟大人不願意啊。這才幾年功夫,淩益就結了這麽多姻親,等再過幾年呢,連裕昌郡主都是淩家新婦了。子晟大人不是忌憚這些姻親,而是不願牽連那更多人。”
“陛下您別氣了,他就是這樣的人——要麽,就堂堂正正的拿證據讓淩氏明正典刑;要麽就以血換血,手刃仇敵,大不了一死抵命。那些陰損磨人的法子,他不是不會,而是不願意。您將他教導的很好,他不是壞人……”
皇帝老淚縱橫,恍惚間似乎看見了磊落英武的義兄站在麵前。他低聲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讓朕獨自想想。”
三皇子靜靜的站在大殿門後。
相識這麽久,他是頭一回聽見程少商這樣說話,聲音溫柔中還帶著幾分天真。
所以當少商走出大殿後,他默默跟了過去,沒等他想好說什麽,少商扭頭看見他,然後喜道:“三殿下麽,你別不聲不響的,嚇死我了!對了,你適才聽見汝陽王世子的話了麽?淳於氏養了信鴿,還時常與老王妃通信。”
三皇子傻了下,愣道:“那又怎樣?”
“昨夜出事時,淩侯獨自鑽了暗室逃生,淳於氏則連夜躲去汝陽王府,連淩益的屍首都沒收。還有十幾年前,淳於氏答應過老王妃生子另嫁——您看他們這是情深難抑的樣子麽?”
“既然不是,當初淩益為何非要娶出身貧寒的淳於氏?我聽說陛下年幼時老王妃可算不上慈愛啊,與其討好一個陛下不親近的叔母,何不另娶高門妻室?有幾回我看見他們夫妻相處,總覺得淳於氏十分畏懼淩益,而淩益也對淳於氏不假辭色。”
三皇子腦子迅速轉動,脫口道:“莫非淳於氏捏住了淩益的把柄,淩益不得不娶她?!淳於氏養那信鴿,與其說是傳信,不如說是震懾淩益,叫他不敢輕舉妄動!”
少商再度歎息,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想想太子……唉,先不提他了……然後她高興不到三秒,就聽三皇子道:“這種細微之處也隻有你們婦人才會注意到。”
少商:……
三皇子沉吟片刻:“淳於氏應當知道淩益通敵之事,並有證據藏在別處,不然這麽多年來淩益早弄死她滅口了。那麽東西藏在何處呢?”
這個少商也不知道,隻能道:“殿下不妨去問問淳於氏,唉,不過這種通敵大罪,打死了也不能認啊。一旦認了,淳於氏母子數人都要糟糕的。”
三皇子沉著臉:“我這去審問淳於氏!”說著抬步就要走,走前看見少商搖搖欲墜,難得生出不忍之心,“你別走路了,我去叫人抬步攆過來。”
少商走不動了,扶著一棵樹幹:“好,將我抬到長秋宮就好。”
三皇子奇道:“你要去長秋宮?”他以為她要回家,“你見到皇後怎麽說?”
少商低低的嗯了一聲,才道:“娘娘從來不問我的,她隻在我想說時聽著。”她現在累極了,不想說話,不願解釋,隻想要一個能包容她所有行為的溫暖所在。
“出了這麽大的事,皇後都不問你?”三皇子覺得難以置信——昨夜淩不疑私自調兵,說白了就是衝太子去的,皇後居然能毫無芥蒂?!
少商虛弱的笑了笑:“殿下您不明白。您要追問我為何不與子晟大人同生共死,子晟大人要追問我心裏有沒有他,父母手足要追問我何為不置身事外非要淌這渾水……隻有娘娘,娘娘相信我做什麽都是有理由的。”
三皇子沉默了。
其實他也很敬愛皇後,可他要做的事,不可避免的要傷害那個善良的女人。
步攆來了,少商顫顫的抬步上去,三皇子不由自主的扶了她一把,收臂時發覺自己手掌上竟有血跡。他一愣,立刻看向女孩:“你怎麽流血了?”
少商無力的捂著肩背,搖搖頭:“大概是傷口裂開了,傅母沒包裹牢。殿下不必擔心,皇後娘娘會照看我的。”
三皇子胸膛起伏,換過幾息後,大聲道:“你放心,等子晟回來我一定讓他給你行大禮賠罪,好好的弄傷你做什麽!不過子晟那麽喜歡你,以後一定對你言聽計從。”
步攆緩緩抬起前行,少商回頭笑了笑,蒼白孱弱:“殿下還是不明白。我與他,我們沒有以後了……”
夜雨已止,夜風吹到身上倍加寒冷,女孩已走遠,徒留詫異的三皇子在原地。
第138章
長秋宮就像一座深深嵌在海底礁石上的水晶堡壘,默默的看著周遭水流變化,卻一如既往的靜謐安詳。看見少商既疲憊又傷痕累累,皇後果然什麽都沒問,隻是有條不紊的召喚侍醫,讓翟媼安排沐浴更衣。
重新裹好肩膀和背部的傷,少商什麽都沒吃直接躺下了,軀殼和意識都宛如泡進溫度適宜的深水中,模糊含混的景象閃著令人眩暈的光片在腦海中晃悠。少商覺得自己好像夢到了很重要的事,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等她再度醒來已是午後過半了。
皇後依舊沒發問,隻是關切她的飲食,逼她多用些粥湯。
少商毫無食欲的吃了一口,看看皇後,低下頭,再吃一口。
皇後心中透亮,溫柔道:“你放心,子晟已經抬上來了,傷是難免的,不過都不在要害處,能養好的。倒是你自己,才幾天功夫就瘦了一圈。女子還豐腴些的好,不然如何生育孩兒,將來你與子晟……”
少商忽然抬起頭,眼中含淚,神色絕然無比。
皇後一怔,若有所知:“你,你和子晟……”
看著皇後慈愛的麵龐,少商羞愧難言:“娘娘,他私調軍隊,真是害苦了太子殿下!我卻還替他在陛下跟前分辯……”
皇後緩緩的搖手,沒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自小嚐盡了受人擺布的滋味——讓你溫順忍讓,你就得溫順忍讓,讓你嫁給有婦之夫,你就得嫁給有婦之夫,何曾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他們男人在外麵行事,哪裏由著女子左右。少商,我怎會不知道你的苦楚。”
少商眼眶濕潤,默默的低下頭喝粥。
“有件事你還不知道。”皇後道,“昨夜……哦,其實是今晨天不亮,三皇子強行闖入汝陽王府別院,將淳於氏母子幾人都捉起來審問,老王妃氣的厲害,直喊著要告禦狀……”
少商啊了一聲。
“……不過沒告成。兩個時辰之後,三皇子找到了十六年前淩益通敵叛國的鐵證。”皇後補上後半句。
“這麽快!”少商差點掉了湯匙——她以為一番威逼利誘,至少需要十天半個月。
“三殿下是不是用大刑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應。
皇後笑了下:“不曾用刑。”
少商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哇,真是沒看出三殿下口才這麽好。”
“老三也沒跟淳於氏廢話。”皇後微微一笑。
三皇子雖性情急躁,但並不粗心,相反是敏銳而覺察入微——當少商向他指明了淳於氏這個方向後,他就箭一般的采取了行動。
先是冷不防問淳於氏是不是有淩益的罪證,淳於氏刹那間驟變的臉色讓三皇子多了幾分把握,將淳於氏丟給心腹慢慢審之後,他自己則直接開始搜尋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