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那是因為姻親還未成,程氏先顧著自己父兄家族又怎麽了!”三皇子不耐煩道。


  眾臣:……道理都被你說完了,自然我們都不敢‘怎麽了’。


  虞侯輕笑一聲,出來當和事佬:“丁大人稍安勿躁,先聽聽程小娘子說什麽。程氏,是不是子晟對你說出了內情,你盡可一一道來。”


  崔侯一個勁道:“沒錯,少商你說吧說吧!”


  少商就像個惶惑無依的尋常小姑娘一樣垂著頭:“在昨夜之前,子晟大人並未對妾身說過什麽。”


  虞侯疑道:“那你如何知道子晟昨夜會去城外,又如何知道他要對父族不利?”


  “其實妾身心中對子晟大人的疑惑,由來已久。”小姑娘緩緩的抬起頭,柔弱的目光求助般的劃過下首諸臣,“難道眾位大人從未覺得子晟大人身上有些奇異之處麽?”


  眾臣:你都這麽說了,我們怎好說自己什麽都沒察覺——當下便高低不一的含糊了幾聲。


  “記得那回在杏花別院,侍奉霍夫人的阿媼告訴妾身,霍夫人對兒子溺愛的很,尋常高一點的地方都決不許去的。可妾身分明記得子晟大人曾說過,他年幼時父親時常會將他舉高拋接玩耍。諸位大人覺得奇不奇怪?”少商道。


  眾臣心道:這有什麽奇怪的,聽你一個毫無見識的深宅小女娘在大殿上說閑話才是奇怪!

  最後還是吳大將軍開口:“哪裏奇怪,兩件毫不相幹的事嘛。”


  “非也。”少商有些無奈,“倘若霍夫人連稍高處都不許兒子去,怎會讓淩侯‘時常’將兒子舉高拋接呢?”


  眾臣一愣,丁大人道:“或許霍夫人深信郎婿不會摔傷孩兒,或許淩侯背著霍夫人與兒子玩耍……這不過是內宅婦孺小事,有什麽值得糾纏的!”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皇帝忽然開口:“不對,君華數年不育,得之不易,對兒子看的極緊。即使在家中,淩益也從來不敢舉高拋接兒子。少商,你接著說。”


  眾臣一凜。


  少商恭敬的作揖:“若隻有這麽一件,妾身也不會疑神疑鬼了……敢問大將軍,您知道當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後,是怎麽回來的麽?”


  吳大將軍不解:“你這是這是何意。不是說,淩益續弦沒多久她就找上門了麽,還鬧的不可開交。這又怎麽了?”


  少商反問:“虞侯,您也是如此聽說的麽?”


  虞侯道:“難道不是這樣?”


  “不對啊!”崔祐大叫起來,“君華不是自己找回來的,是我把她接回來的!”


  皇帝也麵露訝異。


  那歪胡子大人道:“怎麽會,我聽家裏婦人說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尋回來,還對淩益又打又罵,說他沒良心忘記了她們母子的死活。”


  崔祐叫道:“不對不對,那兩年君華一直躲在鄉野,若不是我無意中聽到鄉人議論,一路找過去,君華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回來呢!這這這……這陛下知道啊……!”


  群臣議論紛紛。


  虞侯若有所思,高聲道:“諸位且靜靜,聽我說……當年攻伐激烈,陛下身邊的將領臣工甚少得閑。霍夫人失散回來時,我正在河西遊說幾位名士,老吳和其餘將領也各有差事,是以我們都是事後聽說的。”


  皇帝點點頭:“沒錯。那時,朕身邊隻有正在訓練斥候的崔祐。淩益則是剛辦完婚事,還未離去——君華的確是崔祐找回來的。”


  吳大將軍心思不如虞侯細膩,依舊道:“這又如何?”


  少商急切的望著崔祐:“崔叔父,您自小與霍夫人一道長大,您不覺得當年之事好生奇怪麽。淩侯又不是從來沒納過妾,犯得著因為淳於氏就要死要活麽。當時淳於氏已有身孕,霍夫人假意答應了,以後慢慢想辦法將淳於氏趕走就是了,她以前又不是沒幹過。”


  那黑臉膛的大人高聲道:“我是饒縣人,可也聽說霍夫人素來暴戾乖張,脾氣急躁。以前霍翀將軍活著,她當然可以慢慢折騰姬妾,可是後來霍翀將軍過世了,她沒了依靠,可不得要死要活的麽!”


  少商道:“不對。當時霍夫人的急躁暴烈不同以往,並非淳於氏不進淩家門就成了,而是非要殺了淳於氏不可!世子殿下,這件事您應該知道。”


  汝陽王世子看見君臣們都將目光射過來,急忙道:“沒錯!阿母以前常說霍夫人心狠手辣。當時阿母見陛下憐惜霍家滿門忠烈,已經決定退一步算了,打算等淳於氏生下孩兒,給她另尋一個如意郎婿——淳於夫人也答應了。誰知霍夫人不依不饒,定殺了淳於夫人不可,這才鬧到最後絕婚的!”


  殿內一時低語紛紛,白臉丁大人緩緩道:“依舊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找回來還是自己回來有什麽要緊的?逼著淩侯舍棄淳於氏還不夠,霍夫人非要殺之而後快,鬧到後來絕婚瘋癲,說不得,那時她就已經瘋癲了……”


  崔侯正要罵回去,少商搶著道:“若是霍夫人沒瘋呢!若是她從來都是裝瘋呢!”


  殿外憑空一記春雷炸響,眾臣連同皇帝一齊驚愕難言。


  外麵發出滴答之聲,原來已經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三皇子驚呼:“不好,子晟還在山崖底,父皇……”他哀求的去看皇帝。


  皇帝隻盯著少商:“你說下去。”


  少商胸口鈍鈍的發痛,繼續道:“與子晟大人定親後,家母曾去打聽過霍淩兩家的往事,聽說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尋回去的’。恐怕,整個都城裏大多人都是這麽聽說的。也是無人在意,妾身想,隻要有心之人細細打聽,就會發現‘霍夫人自己尋回去’這個消息,其實就是杏花別院放出去的。”


  崔祐張口結舌:“你是說,是君華自己幹的?這這這,這是為什麽啊……”


  “崔叔父,您想想霍夫人臨終前的樣子,您真覺得她瘋了麽?”少商眼中蘊淚。


  崔祐回憶那夜情形,耳邊是霍君華那一聲聲痛徹心扉的淒厲叫喊——‘我是瞎子,是蠢貨,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他如遭雷擊,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皇帝整個人都轉了過來,對著少商道:“還有麽?”


  “有!”少商沉著應對。


  “這些年來,子晟始終不能侍奉霍夫人膝下,陛下應知其中緣故。”


  皇帝道:“自然知道!因為君華每每看見子晟就會想起淩益,瘋癲之症便會雪上加霜!”


  “陛下,您仔細想想,您真覺得子晟大人和淩侯相像麽?”少商大聲道。


  皇帝開始呼吸不穩,瞳仁放大。


  少商大著膽子,直視皇帝:“妾身覺得子晟大人和淩侯一點也不像。他明明像的是霍夫人,而大越侯曾說過,霍夫人與其兄霍翀將軍麵貌酷似,是以——”


  “是以,子晟真正的像的,應該是霍翀將軍?”三皇子脫口而出。


  少商回轉身體,衝著眾臣道:“妾身年幼,然而諸位大人多是見過霍翀將軍的,妾身鬥膽請諸位細細回想,子晟大人的樣貌究竟像誰?!”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響起,如重錘敲打在眾人心中,各人的麵色變化精彩紛呈。


  “把話說完!”皇帝喘著氣,雙手緊緊捏著扶手。


  “妾身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可是不敢訴諸於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親口與妾身說,他不是淩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當年重兵圍困孤城,淩侯裏通外賊,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為是為了報仇雪恨!”


  此話一出,殿內此起彼伏的咿啊驚呼之聲,便是從來氣定神閑的虞侯也大驚失色,從座位上直起身子,吳大將軍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於心潮起伏之外,還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這小女子倒是聰慧明睿。若她上來就說出這事,恐怕人人都會痛罵她胡言亂語;可她先是示弱,然後層層遞進,環環相扣,將殿內所有人的心緒都引至關竅處,然後一記重錘擊下,最後收到奇效。


  驚愕一陣後,殿內氣氛仿若被點燃的引信,嘩的炸裂開來。


  歪胡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說八道!這件事我從未聽聞,當初霍翀鎮守孤城,以區區數千人馬擋住了二十萬蠻甲賊,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為淩益沒死在守城戰中,就說他裏通外賊啊!”


  黑臉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將軍疼愛霍夫人,淩益又不善征戰,是以每次上陣霍翀將軍都將淩益放在身後安全之處,不叫他涉險,這我們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陽山,淩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裏看管糧草。城破之後,淩家自然也是最後才撞上敵軍的!”


  崔侯麵色狂亂,大叫道:“全城的守軍都死了,連霍家婦孺都死了,憑什麽淩益還活著,他們全家都活著!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


  汝陽王世子輕聲辯駁道:“不是因為我們的救兵去的及時麽?城破後才半日,吳大將軍就率兵趕到了……”


  吳大將軍道:“話不能這麽說。守城到最艱難之時哪還顧得上前軍後君,衝鋒還是殿後,但凡將士兵丁一概上牆守城才是!我當時就有些奇怪,若是婦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後旬陽山下還有些道理,可淩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壯勇,怎麽還躲在那裏?”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淩益貪生怕死,躲著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猶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噴人!說不得淩益是在保護婦孺。”


  崔侯痛罵道:“姓武的,你也久經戰陣,你也守過城,現在裝什麽大頭蒜!一旦城破,婦孺皆難幸免,還留著人手保護什麽婦孺,當然是上城牆抗敵啊!我知道你們兄妹多年來相依為命,情誼深厚,可你也不能昧著良心啊!”


  “什麽昧良心!若淩益真的裏通外賊,難道我會手下留情麽!可如今單憑淩不疑的隻言片語,你就要給淩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沒錯!十幾年前的事了,淩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無對證,還不是由著人說!”


  “那也不見得,就算淩侯兄弟活著,難道他們會老實承認自家裏通外賊?那時正是咱們陛下最艱難之時,淩益若真的背後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麽的厲害多啦!”


  “廢這麽多話做什麽,有證據說證據,沒的別東拉西扯!”


  ……


  “好了!”三皇子忍無可忍,厲聲大喊,“父皇還在這裏,你們膽敢君前失儀!”


  眾臣不甘不願的坐了回去,同時去看龍椅上那位的意思。


  誰知皇帝不知何時已整個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麵,手掌下淚水滾滾落下。


  群臣啞然無聲。


  “原來,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猙。”皇帝緩緩放下手掌,露出滿是淚痕的蒼老麵孔,“阿猙比阿狸大兩個月。阿猙生下來就活蹦亂跳,見人就笑。可是阿狸卻體弱細瘦,於是君華硬是要走了阿猙的名字,淩不疑,霍不疑……嗬嗬,嗬嗬……”


  見此情狀,虞侯等人已是心裏有數,而那幾個一直替淩益說話的臣子則是一驚。


  少商靜靜的擦去淚水,心想,原來他叫阿猙——猙是一種上古奇獸,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麵丁大人一看情況不對,連忙道:“陛下先不要斷定此事,自來甥舅相像,淩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將軍也沒什麽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斷他。


  吳大將軍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這麽白白死了麽?”


  汝陽王世子抱著腦袋,哀弱道:“你們二位大人也與淩氏有姻親之誼啊,怎麽不替淩家說話……”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與那位族弟並不熟,他的女兒我見都沒見過。老吳你來說,娶了淩家女兒的可是你親堂弟。”


  “算了吧。”吳大將軍不無嘲弄,“我年幼家貧時,沒見有過親戚來接濟,那會兒我還以為親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親戚倒一窩一窩的來尋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飛黃騰達,親戚也會跟著多起來了。”


  大司空蔡允與兩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麵色難看。


  吳大將軍道:“我雖也是景阩郡出來的,可與霍翀談不上交好。蓋因我脾氣暴躁,愛殺人鬥毆,他老要數落我,是以我不愛和他親近。”


  丁大人幾個臉色漸漸好起來了。


  “但是……”吳大將軍接著道,“當年鎮守那座孤城,誰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來該我去的,可我擔憂老母無人奉養,就這麽遲疑了半日,就聽說霍翀領命走了。這些年來,我常想,倘若當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們見我死了,是會關照我的老母孩兒,還是踩上一腳呢。”


  殿內再度安靜,無人敢接話。


  大越侯皺眉道:“胡說,你是打先鋒的性子,哪裏能守城了。”


  吳大將軍不陰不陽道:“我愛打先鋒,你是讀書人,老虞隻有嘴管用。可總有旁人能守城啊,怎麽當時不見人自告奮勇啊。”


  那幾個替淩家說話的武將都不響了。虞侯扯動嘴角:“看來你是長進了,知道迂回說話了。”


  白麵孔的丁大人有些撐不住了,額頭出一層汗涔涔的油光,對著皇帝高聲道:“陛下,請再聽臣一言!茲事體大,切不可輕率斷定淩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難道淩侯連自己兒子都不認得麽,這麽多年來從未聽淩侯有過半點疑問啊……”


  “大人適才不是說‘自來甥舅相像’麽,說不定淩侯之子阿狸長的也像霍翀將軍,是以相差兩個月的外兄弟倆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細聲細氣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話柄,怒道:“再相似,淩侯總不會連自己的兒子的都分不出來!”


  崔侯恍然大悟,隨即道:“所以君華才躲在鄉野不肯回來,她是想多等幾年,等子晟的模樣差別大些再回來,誰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殺淳於氏,而是要將事情鬧的不可收拾,然後借機與淩益絕婚,這樣淩益見不著兒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為是了,陛下與霍翀將軍何等情意,霍夫人為何要躲藏幾年,直接將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難道陛下會不為她做主?!若淩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個淩氏也被族誅了!”


  崔祐一時語塞。


  “——因為,霍夫人擔憂沒人相信她的話。”今夜吵鬧至今,大越侯第一次開口說話,眾人皆去看他。


  他重複了一遍,“因為霍夫人以為沒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險,陛下曾說過,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話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尋淩侯通敵的證據。”


  少商痛苦的閉了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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